白玉夫人(1 / 1)

“原來是吳家舊人啊,謝姑娘想憑著自己的詞曲來為吳起平反,雖是有情有義之舉但等同以卵擊石。想當年以皎駒的聲勢能力亦未能與啟帝抗衡,賀襄明入主帝都之後毅然決然地將與之共同浴血二十年的盟友推入死地,直至今日,皎駒依舊蒙覆奪權惡名,你說即使磨破了嘴皮,拍爛了手指又有誰會聽?”角落裏穿出了一年輕男子的語聲,他坐得極偏,又以鬥笠灰紗覆麵,存心不想引起他人注意。賀熙循聲望去,隻見他衣飾雖取素色,但用的是紋路精細的雲麵古香緞,通經斷緯的緙絲纏繞袖口衣擺,目光漸移,一張古琴躍入眼中,綠袍男子神色未動,心下卻成竹在胸。

賀熙輕呷一口茶,撫摸著右手拇指上的扳指,漫不經心道,“世道雖難,但聽這位公子話中之意似有憤慨消極之情。既然知曉弊端頑疾,身為男子理應抱有經世之誌才是。”話音稍頓,賀熙彈了彈肩上的塵,餘光卻未曾從他身上移開,“在下天生染有惡疾,雙腿殘廢,命能留到幾時也不可知,這位公子能耐過人,方才我與柴陵比試之時隻有你一人還在悠哉品酒,豈有如怨婦朽木般隻鬱鬱終日?”紫衣女子聽他自嘲,心裏仿佛被人剜過般難受,她的命是他的,心也是他的,這個人的苦和痛隻有自己是最了解,可惜在這個男人的天下裏,即便想做她也幫不了任何事。太醫曾說過,九皇子動武運氣不可超過一刻,否則堪有性命之憂,剛才與柴陵一戰她的心就沒下過嗓子眼。

鍾離禪將手按在他肩上,她總覺得就算是一個動作,也想讓他感受到些許力量。賀熙覆手其上,輕輕一握。偏處的男子放下杯盞,沉默半晌,突地大笑起來,“公子是貴人,當然不知凡人疾苦。開國兩百年來表麵上國運昌隆四海臣服,其實隻是大廈將傾的表象。鄙人一路去過不少州郡封國,封王坐大,稅收半數入了口袋,賀襄明繼位後,獅子的野心無法停止膨脹,楚賽,矍陽,奪茨,他都要!雖是將華族的疆域擴張至空前盛況,卻沒有為後世百姓子孫籌謀一分。”他說著說著就感到一陣巨大的疲憊,腰一鬆,便靠在椅背上。閉目深吸,腦中浮現的是先祖曆經百年的血火慘劇。“嗬。如此慷慨激昂的陳詞,沒有踏入清寧殿半步的氣魄,卻樂意窩在儲玉閣做箏中國手,陪王夜宴飲樂,供後妃賞玩意淫如傀儡人偶。無容公子,今日我才算是真正認識你呐。”

無容!聽賀熙口中驟然說出這樣一個名字,柴陵與鍾離禪都是震驚不已。傳說中琴之仙聖,國手無容。他自十五歲入宮,如今已有十年。然而無人知曉他真正的容貌性情,仿佛隻是一個影子。賀熙也隻是在宮中禮樂儀典上隱約見過,但這鬥笠青紗卻是不會錯!原以為是父皇身邊豢養的麵首,卻未料是個錚錚男兒,即使是王族秘聞也知曉得清清楚楚。紅衣少年先前見他二人相談時爭鋒相對不好插嘴,如今卻按捺不住,三步兩步走到無容桌邊,一掌擊碎了他的琴!無容待要開口,卻對上柴陵充滿怒火的眼,不知怎的,竟然再難訓斥他。“這樣的東西,既無法化為利劍殺敵滅賊,也無法敲醒皇帝的腦子,要來幹嘛。”看著碎了一地的紫檀古箏,價值千金的雁柱、琴弦盡化烏有,隻得苦笑。

“人都有自己的難處,你是你,我是我。無容能做的,不過是彈奏些激越之音以振王心,或是趁他高興之時偶上諫言。即便這樣也冒了殺頭的危險,你要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去上陣打仗麼?今天看來是我話多了些,發發牢騷也遇見了貴人。”無容朝賀熙深邃一望,恰好疾風入堂將他麵前青紗撩起,露出清秀幹淨的一張臉。隻一瞥,紫衣女子與賀熙均是大怔!他們見過這個男人,這個在赤昭宮中化名霍奇徽的男人,不止一次地坐在巨鹿帝身側,諂媚於王上。其嫵媚之姿,令女子失色。更有坊間為其冠名,稱其白玉夫人,隻因其膚色白皙細膩,如珠玉寶石。

霍奇徽曾五日五夜不眠不休為巨鹿帝所作的《夜湛》譜曲,隻求以龍顏大悅時的賞勵換取方汴昭幼子性命。想及此處,賀熙心中泛起酸澀之味,原來世間眾人都為自己的信念而戰,苦苦支撐,置尊嚴性命如身外之物,那麼自己原來竟不是孤軍奮戰。無容杯盞中的酒已經沒有了,眼看日頭偏西,再不進宮恐怕是要誤了時間。他吩咐小二結算了酒錢,打量了眼謝姑娘,道,“姑娘若想混口飯吃,總要有一技之長,我日日來梓蘇館喝酒,聽你唱得不錯。不知想收你為徒可願意?”

謝姓姑娘見這男子風儀氣度不輸人中之龍,旋即大喜過望,連說話也結巴起來,“公子,哦不,先生,您何以願教我這個粗鄙之人,富人家的小姐能給的我什麼也給不起。”想到自己出身寒微,無著無落,又不免黯然起來。無容微微一笑,抬手示意她走到自己身邊,道,“我喜歡你的性子,有韌勁有膽子,是學藝的好人選。不然,若有一天白玉夫人死了,這樣的樂曲豈不是要從世上匿跡了?”謝姑娘沒有聽懂話裏的意思,隻是滿心歡喜,眼淚都要流下來。

無容背起箏,與那姑娘一同起身離開了梓蘇館,他一身緙絲抹上了磷粉,即便漆黑如夜也能辨得清清楚楚。無容,霍奇徽,白玉夫人。我們還會再見的。賀熙在心裏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