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續一上午的激烈進攻在午後停止,美韓軍士兵圍坐在坦克後吃午餐,上百個用來熱咖啡的柴油爐升騰起的煙氣氤氳不散。三排陣地上煙霧更濃,鐵塊似的凍土在重炮,轟炸機的輪番轟炸下被犁成碎墨,黑煙從土壤的縫隙裏透出,滾滾如烽火,幾具韓國士兵的屍體被仰射的坦克彈炸爛後遭遇了凝固汽油彈,肥厚的油脂熊熊燃燒,嗆鼻作嘔的惡臭在陣地上空回蕩。
“娘的!老子再也不吃豬肉了!”陳子忠甩著鼻子從前沿陣地退下來。一顆子彈擦過他的左肩,拽掉一層皮,肩頭露出點點殷紅,戰士們笑他是五星上將。
陳子忠也笑,不停地笑。打了勝仗,他會笑,張狂放肆,遇到挫折他會笑,含蓄深沉。現在部隊損失過半,他更要笑,做為排長他必須這麼做,也是性格使然。
戰士們看見陳子忠笑,話也多了起來,議論美軍,說美國的牛也該是黑的,因為陣前有具黑人士兵的屍體莫名其妙地膨脹起來,像被吹脹的牛皮筏子。戰士用南腔北調的方言爆粗口,罵死冷寒天的蓋馬高原,罵聯合國軍,罵螞蟥似的跳彈鑽進肉裏,甚至有人罵死去的戰友。那人舉著一隻斷足,問:是老王的腳吧?有人說可能是小李的,那人端詳著斷足,半晌才搖頭,大罵,鐵定是老王的,狗卵子的大腳丫子我一眼就能看認出來,早不死晚不死,解放了,分地了,偏偏死了,家裏的媳婦咋辦?崽子咋辦?真是狗卵子!說著眼淚撲簌簌落了下去。
老兵低聲罵,新兵崽子扯開嗓子罵。無論老兵,新兵,他們緊張,看見短短一上午遭受的損失,看見戰友血肉模糊的屍體緊張,看見封在冰坨子裏的2連戰友更緊張,所以他們不遺餘力地罵。
罵累了,陣地上更加冷寂。
陳子忠在左翼陣地找到了倒在血泊裏的徐凱。一發高爆彈在他頭頂爆炸,六七百塊鋸齒狀彈片向八方激射,削掉了他半個臉頰,劇烈的衝擊波又將他卷起,狠狠拍在地上。
“老陳,省點抽吧…..我早就跟你說,煙灰不能止血。”徐凱極力用微笑掩蓋因痛苦而痙攣的臉部,映入陳子忠眼中的是令他心碎的猙獰。
陳子忠悶聲蹲在地上,嘴上叼著一排繳獲的駱駝牌香煙,狠吸一陣,把煙灰抖落在徐凱身上,瞬間便被如注的血流淹沒。
徐凱的衣服被氣浪剝得精光,漆黑的皮膚滲出層層血珠,除頭部的傷,他的腹部被彈片豁開,大股的鮮血使身下的凍土變得泥濘了。兩名戰士拚命想用洗過兩次的紗布纏住傷口,他們失敗了,紅紅白白的腸子隨著呼吸顫抖,咕嚕一聲堆在地上。
“來兩個人,把連長送到野戰醫院!”陳子忠板著慘綠的臉,一腳腳踢著包紮的戰士“哭能止血啊,他娘的廢物!”
“讓開!”丁儒剛搡開兩名戰士,把亂糟糟的紗布丟到旁邊,從衣領裏抽出一截鋼絲準備縫合徐凱的傷口,陳子忠的眼睛像是燒出漫天火,又很快熄滅,解放北平前夕,丁儒剛在摸哨時用鋼絲勒死了三排的哨兵。
徐凱的傷口是個血盆般的大洞,根本無法縫合,丁儒剛嚐試了幾次,攤開手,無奈地看著滿手血在寒風中凝結成冰。
“快點!背!不行,抬走……他娘的!”陳子忠慌了,徐凱像是被刺刀捅爛的稻草靶,碰一下都會碎得一塌糊塗。
“別,別浪費紗布了。”徐凱推著不死心的丁儒剛,淡黃色的紗布染上刺目的猩紅。
“弄走啊!傻了?”陳子忠向身後瞭望,白天穿越美韓軍封鎖線,安全抵達野戰醫院絕非易事,況且徐凱血流如注,走幾步就可能斷氣。
戰士們麵麵相覷,很快從屍堆裏拖回幾具屍體,剝掉美式軍裝,扯開,綁製簡易擔架。陳子忠一瘸一拐,嘴裏噴火似地咆哮催促。
“我說別!”徐凱虎目圓睜,瞪得陳子忠扭過頭。
“老陳。”徐凱的目光跳過紗布和從美軍屍體上繳獲的急救包,緩聲說:“你要是還當我這個活死人是你連長,陪我嘮會嗑吧。”
陳子忠的喉結艱難蠕動著,刀割般疼。
“哎!”
戰士們散去,陳子忠半跪在徐凱身邊,握緊他的手,他們的手都在顫,粘稠的血從掌緣滴落。
“老陳,說這話你別介意。你在我眼裏其實還是新兵崽子,隻有,隻有建連時那些戰士,他們才是老兵,可是都……都死的差不多了,我活著愧得慌,現在好啦,太好啦。”
徐凱大口喘氣,吐血沫子,他的目光從陳子忠的臉上滑過,望向萬裏無雲的天空:“以前在抗聯苦啊,經常有一隊隊的戰士餓死,幾個月以後才找到堆堆白骨圍著架在一起的槍……現在也苦,可是不一樣,你知道為啥不一樣不?咱在朝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