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太平興國三年(公元978),七月初七。
夜色寂靜。
月光有些淒涼,慘淡地照著繁華興盛的國都汴京,照著雄偉瑰麗的北宋皇宮,也照著京城一隅的禮賢宅——兩年多前,這裏還是“違命侯府”,此時已改成了“隴西郡公府”。
但不管怎麼改,汴京的百姓,仍然稱它為“降王宅”。誰都知道,這裏麵住著一位亡國之君——李煜。
三年了。南唐滅亡,已將近三年了。
這三年,抵去了他三十九年錦繡繁華的歲月。
自從亡國被俘至汴京以來,李煜一直住在這裏。歸降時,他被宋太祖封為“右千牛衛上將軍”和“違命侯”。宋太宗即位時,又加封他為“隴西郡公”。
但是,表麵的榮華卻不能填補他內心的空虛。他失去的,不僅是故國江山,連自由,也一並失去了。如今,他不過是太平盛世下一個錦衣玉食的囚徒而已。
這個小小的宅院,限製了他的足跡。從此,紛擾的人世,似乎與他隔絕了。
他常常懷疑自己是否還活在人間。
往日的隴西郡公府,一向是冷冷清清的。偶爾有管弦之聲,奏出的卻是悲傷的曲調。
但是,今天不同。
七夕,是李煜的生日,府中難得有了幾分熱鬧。
廳堂裏,燈火通明,黃保儀正帶著侍女穿梭其中,忙著準備酒席;簷前回廊上,秋水和流珠正在調試樂器,不時發出幾個清脆的單音。隻是,聽起來,不是喜悅,卻是淒涼。
李煜站在廳前的台階上,有些茫然地望著這一切。
他在想:餘生幾何?
“重光。”一聲柔和的叫喚,伴隨著一陣幽香。不知何時,嘉敏已站在了他的身後。
李煜回頭看她。嘉敏還似舊時裝扮,穿了青碧色的繡花羅襦,月白色的百褶長裙。一雙皓腕,戴著一對綠瑩瑩的翡翠鐲子。
為李煜的生辰,她精心地打扮過。娥眉淡掃,朱唇輕點,淺淺的胭脂遮住了蒼白的臉色,卻掩不去眼角眉梢淡淡的憂愁——昔日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小周後,如今陪著李煜,生活在牢籠裏。盡管她有著“鄭國夫人”的封號。
“一個人站著,在想些什麼?”她恬靜地微笑,“別忘了,今天是七月初七。”
“我在想,好久都沒有這麼熱鬧了!”李煜亦現出笑意,神思卻有些恍惚,喃喃地說,“記得有一年生日,我們在移風殿裏慶祝。偌大的宮殿,梁棟窗壁,並作隔筒,密密地插上各色鮮花,恍如仙境一般。那是‘錦洞天’。你不是最喜歡花嗎?……”
他又沉湎在往事中了。這三年,有一半的時光,是在回憶中消磨掉的。陷得越深,愁便越深。
嘉敏怔住了。昔日的繁華,誰能輕易忘記呢?回憶中,“錦洞天”的鮮花紅似火焰,灼痛了她的眼。她不敢去想。
亡國後,連回憶都是可怕的。
她心疼地望著李煜。當了二十五年的王爺,十四年的國君,三年的臣虜,他的心,卻仍然那麼淳厚,沒有沾染絲毫世俗的氣息。
此刻,他的目光清澈如水,有如赤子般的純淨和敦厚。
嘉敏靜靜地看著,說不清是悲,還是喜,是遺憾,還是慶幸?
也許,他根本就不該生在帝王家的!甚至,他根本就不該生在這樣的塵世!
嘉敏踮起腳來,用手指去撫平他皺起的眉頭——自亡國以來,他常常是愁眉深鎖的。此刻,手指拂過的何止是他皺起的眉頭,更是他額上細密的皺紋!
這一舉動,又勾起了李煜多少回憶!也隻有嘉敏,如此率真,如此深情,才有如此舉動。
一瞬間,李煜的心忽然變得篤定了。
他深深地望著嘉敏,執起她的手,一起步入廳堂。
此時,曼妙的音樂在大廳裏回響起來。
秋水用箏奏出了一曲漢武帝所作的《秋風辭》,流珠和樂唱道: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帆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
簫鼓鳴兮發棹兮,歡樂極兮哀情多。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悠揚婉轉的歌聲中,李煜微露笑意。三年來,一直背著沉重的包袱,隻有今天,他才覺得輕鬆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