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七夕(2 / 2)

嘉敏為他斟上酒,巧笑嫣然,昔日嬌憨的模樣,一瞬而過。

李煜微微一笑,心中卻是一陣歎息。

歌聲舞影,歡顏笑語,眼前的歡暢,不容他多想。

然而,溫馨的氣氛中,他的快樂卻是微茫而恍惚的。隱隱然,有一種不安,總是不合時宜地縈繞在心頭。他一杯又一杯地將酒傾入口中,不覺已是醉眼惺忪,意識卻格外地清晰起來。潛意識裏,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嘉敏看在眼裏,漸漸斂去了笑意。她亦有自己的愁,自己的悲;但更多時候,她的愁都因李煜而起,她的悲都因李煜而發。這亡國的三年,她才真正體會到四個字:相依為命。

“重光,你不能再喝了!”她終於忍不住奪過李煜的酒杯。

李煜恍然抬頭,微微笑道:“事過千年,漢武帝的《秋風辭》,仍然有人傳唱。不知將來,有沒有人來唱我的詞?”

嘉敏不答,隻是搖頭歎息:“你還是那麼癡。”

“你也是。”李煜含笑道。目光卻未曾移開,依舊執著地等待著她的回答。

“你的詞,自然會流芳百世的。”嘉敏沉默片刻,正視著他,以莊重的語氣說出,“我們的江南,會有許多東西流傳後世。詩詞,書畫,音樂……這些都是南唐的驕傲,也是你的驕傲。”

琴聲漸歇,眾人都在沉默,在沉默中回憶江南。隻是,那華麗的宮殿何在?那昔日的歡暢何在?都如一江春水,逝去了。

李煜不禁喃喃自語:“江南,江南……可惜,我已經失去了!”

是的,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他全都失去了!他想著南唐的“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做煙蘿”,想著現在的“一旦淪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

他不禁謂然長歎,覺得自己有如一片枯葉,飄渺無所依。

靜默良久,他忽然起身對嘉敏說:“前不久,我填了一首《虞美人》,你把它唱出來吧。”

嘉敏怔了一下,忽然覺得,在此時唱《虞美人》是很不適宜的。於是,笑著推辭道:“何必再勾起傷心事呢?我已經有很久沒有唱了,喉澀得很,就是勉強歌來,也未必動聽,還是不唱了罷。”

但這次,李煜卻很固執。他親自去拿了那支先父所賜的玉笛,對嘉敏說:“燒槽琵琶,已經陪葬在你姐姐的懿陵了。現在,我隻能以笛相和。”

嘉敏遲疑地看著李煜,驀然想起,李煜的玉笛和姐姐昭惠皇後的燒槽琵琶,本是一對。自姐姐死後,便隻剩下玉笛,不複有燒槽琵琶了。此時,聽他說起燒槽琵琶,嘉敏的心中,忽然滑過一種不祥之感。

頃刻間,李煜已經用玉笛奏出了《虞美人》的前調。——再悠揚的曲子,在亡國者聽來,都不免染上了傷感的愁思。

四周一片寂靜,回聲使樂曲更為淒冷。

嘉敏猶豫了一會兒,待李煜吹第二遍前奏時,她終於緩緩起身。低鬟斂袂,還未張口,就已經悵然滿懷了。靜默片刻,她忽然仰起頭,輕啟朱唇,毫不掩飾自己的悲切,哀聲唱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歌聲笛聲,如絲如弦,淒淒切切,繞梁不息。

詞未唱完,兩行淚水從嘉敏的臉上緩緩滑落。於是,歌聲哽咽……

壓抑太久的情感,終於在歌聲琴聲中,發泄得淋漓盡致。

亡國之痛,猶如一把利刃,在她和李煜的心上,慢慢地滑著,一下一下,永遠不停……哪怕鮮血淋漓!

一曲終了,周圍寂如死灰。半晌,傳來了陣陣啜泣聲,壓抑著,令人有止不住的心酸……

李煜默默地走到窗前,淒冷的月光照見他眼角的酸淚。他的心中,離鄉之痛,亡國之恨,就像一江春水,不舍晝夜,滾滾東流。

快三年了,多想回去看看,南唐的皇宮現在是什麼樣子了?

淚眼朦朧中,舊日的宮廷在眼前依稀重現:金碧輝煌的宮殿,淩空欲飛的樓閣,姹紫嫣紅的園林,琳琅滿目的珍玩,重重疊疊的典籍……

這些,是他想忘卻始終不能忘懷的。

恍恍忽忽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過去的悠遊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