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樓春(上)(1 / 3)

歲月已回溯到五代十國末期——那時的南唐,正當歌舞承平的時代。

金陵城內的皇宮,連綿數十裏。說不盡的華麗典雅,看不完的錦繡風光……

隆冬,一場大雪過後——

白雪覆蓋了九重宮闕,四下望去,一片皎然。那雕欄玉砌,亭台樓閣,在銀裝素裹中,別有一番風光。

此刻,後苑的集瑞亭裏,南唐國後周娥皇正舉起白玉杯,對著李煜宛爾一笑:“官家,今日賞雪,我先敬你一杯。”

李煜接過杯,凝望著她——娥皇是已故大司徒周宗的長女,向來以美貌和才氣並重而聞名於江南。

今晚,她盛妝而至:一襲銀白色的貂裘,一身鏽了冬梅鬥豔圖的水紅色織錦裙衫。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常人比擬不來的雍容華貴。那一頭光亮的青絲,堆成了高聳的雲髻;光燦燦的金步搖,綴著亮熒熒的瑪瑙珠子,顫巍巍地垂向前額和兩鬢;發髻一側,斜斜地插了一朵粉紅色的絹花;這滿頭珠翠,恰到好處地襯托了她飽滿嬌豔的臉龐和精心描畫的眼眉。

她微微一笑,盈盈的眼波裏,盡是溫柔的笑意。

李煜慢慢地飲盡了一杯酒,灼灼的目光卻始終未曾離開過她。縱然十年夫妻,朝夕相對,此刻卻仍然讓他有驚豔之感。

在他目不轉睛地注視下,娥皇雙頰微紅,卻明知故問:“官家,為何如此看臣妾?”

李煜隨口念出了兩句詩:“一枝紅豔露凝香,巫山雲雨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怎麼,官家是拿臣妾比楊貴妃嗎?”娥皇嬌嗔道。

“這個……”李煜亦覺不妥,於是笑道,“算我說錯了,罰我喝酒!”

“不!”娥皇的金步搖在發間微微搖動,“還是換個別的花樣吧!”

“那麼,是要我作詞嗎?”

盡管知道李煜文采風流,最擅填詞,娥皇卻仍然搖頭,似笑非笑地問:“官家能否起舞助興呢?”

李煜大感意外,也有些窘。因為,周圍的宮女已經在偷笑了。

他略想了一想,反問一句:“那麼愛卿能否創作新聲?”

“這有何難?”娥皇不以為意,眉梢輕揚,笑意微露,“臣妾若是創作了新聲,官家可要起舞!”不待李煜回答,她已轉頭吩咐侍女:“慶奴,把我的燒槽琵琶取來!玉奴,備紙筆!”

娥皇美姿容,通書史,亦擅音律。但是,倉促之間要創作新聲,也是極為不易的。

很快,燒槽琵琶便被娥皇捧在了懷中——燒槽琵琶是宮中的珍品,堪與東漢蔡邕所製的“焦尾琴”相媲美。十多年前,李煜的父親(元宗李璟)還在位時,年少的娥皇曾進宮演奏過琵琶。元宗對娥皇的琴技讚不絕口,特意賜了燒槽琵琶給她。

多年來,這一直是娥皇最為愛重的樂器。她用這具琵琶,奏出了許多曼妙的曲子。甚至根據殘譜,重新譜寫了大唐盛曲《霓裳羽衣曲》。這是令娥皇,也是李煜最為津津樂道的事了。

而此刻,娥皇正用它來譜寫新曲。她口裏輕哼著,一邊輕盈地撥動琴弦。琴聲琤琮,雖不成曲調,卻是清脆動聽的。

很快,她放下琵琶,邊書邊唱。口無滯音,筆無停思,頃刻間就譜成了新曲。她擲筆一笑,將墨跡未幹的曲譜呈上,說道:“請官家雅鑒。”

李煜驚訝地接下。他以為,不過是句玩笑,卻不料娥皇竟有如此才華。不待他看得分明,娥皇又將曲譜輕輕一抽,順手遞給了身旁的宮女,笑道:“還是奏出來,與眾人同賞吧。”

稍待片刻,樂工便奏出了這支新曲。珠玉之聲,頃刻流瀉,在雪夜裏聽來,別有一番清新自然的韻味。

李煜不由地呆了。在樂曲收尾的餘音中,他由衷地讚道:“娥皇,你真不愧為江南才女!新曲順手撚來,竟是如此動聽!”

娥皇以袖掩口,斜睨著李煜,似乎在問:“這下,你該起舞了吧?”

“這首新曲就叫作《邀醉舞破》……”

“重光!”娥皇叫著他的字,忍不住打斷他,“該起舞了!”

“娥皇,我……”

“重光,你知道君無戲言。”

李煜無奈地站了起來,索性一揚頭,目光清湛,故意做出大方的樣子:“罷了!就出醜一回,權當博你一笑。”

此時樂聲響起,李煜果然翩然起舞。

誰都不曾料到,他的舞姿,竟是如此流暢!李煜身形頎長,氣度高雅,平日裏就風度翩翩,此時臨風一舞,更是優雅無比。

娥皇怔怔地看著,忽然用力地拍起掌來。她的手掌,染有異香,輕輕拍動間,那清幽的香氣便隨風傳了開來。

一人起舞,一人觀舞,似乎欠缺了什麼。李煜含笑望著娥皇。

於是,娥皇褪下貂裘,迎上前,與他在雪後初晴的夜裏共舞。

輕盈回旋間,金釵自發髻間滑落,發出叮咚的聲響。

水紅色的裙裾在風中飄逸,她的柔美,與他的瀟灑相得益彰。

周圍的宮女們,和著樂聲,拍手高歌。一片流麗清脆的歌聲,頃刻便傳了開來。

這樣一個寒夜,被歌聲,舞曲,馨香,點綴得一片氤氳。

——這是乾德元年(963年)的臘月,南唐的太平盛世。

翌日,又是一個晴天。和煦的陽光斜斜地照入寢殿,宮女們已在室內燃起了香料,一時芬芳撲鼻。

李煜剛醒來,批上一件長衣,踏過微皺的地毯。隻見案上仍然留有昨夜傾幹的酒杯,他驚訝地問:“怎麼?這裏還沒收拾嗎?”

“官家,隻怪昨夜散得太晚了。”說話時,娥皇初醒,正斜倚在床上。一頭瀑布似的長發披散下來,映著晨暉的光澤;嬌慵的臉頰上,還帶有宿醉的紅暈——昨夜,在集瑞亭賞雪後,他們意猶未盡,又伴著眾多美貌的宮女嬪禦,回瑤光殿繼續飲酒置樂,直到盡興。

李煜不由得點頭微笑,輕輕吟出即興而作的詞:“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

念著,他尋思:這該是一首《浣溪紗》。

正想著下闋,隻聽殿外隱約傳來了絲竹管弦之聲。娥皇側著頭,輕輕地數著拍子。

“這不是昨夜的《邀醉舞破》嗎?她們已經在排演了!”

想起昨夜的光景,李煜的新詞很快就有了下半闋:“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

他繞室走著,忘了梳洗,忘了更衣,隻顧斟酌著他的新詞。

娥皇已經起身,雖坐在鏡前梳妝,心思卻集中在李煜反複吟誦的新詞上。她微笑道:“聽官家的新詞,仿佛昨夜的歌舞近在眼前。”

“是真的?”李煜如孩子般興奮,“娥皇,我留下這些詞,留下我們絢麗的歲月。”

他扶住妻子的肩膀,俯下腰,貼著她的嬌靨。娥皇靠在他身上,現出一絲愜意的微笑。

“重光,你的詞作,必然是不朽的篇章。”她以至誠的語氣道出。

高大的銅鏡裏,映出了兩張青春鮮亮的笑臉。

轉眼,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了。

宮牆隔絕不了春天的腳步——依依楊柳,已吐出了絲絲新綠。千絲萬縷,輕輕地拂過嘉敏的肩頭。她不由地停下腳步,輕輕地捋著纖長的柳條。

——嘉敏是國後娥皇的胞妹。姐姐出嫁時,她還是個懵懂的孩子。多年來,她和母親雖然住在金陵,卻礙於森嚴的宮規而不得與姐姐時時相見。

這年開春,嘉敏隨母親入宮探親。姊妹倆多年未見,娥皇便留她在宮裏小住。

嘉敏活潑開朗。宮裏的每一處景致,每一個擺設,每一種規矩,都使她感到新奇不已。尤其是對姐夫李煜——隻要一想到他,心頭便毫無預兆地升起一種興奮之情。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

李煜對於她,並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從幼及長,她常常會在家人和女伴私下裏的議論中聽到這個名字。無論是談詩論詞,還是國家大事,他的名字總會理所當然地夾雜在裏麵。聽在嘉敏耳中,似一陣風,輕輕拂過一潭沉靜的池水。

聽說了他的絕妙文才,他的風流倜儻……然而,前幾天一見麵,才發現,不僅如此!

他還是那麼溫文爾雅,沒有一點帝王的脾氣。不像個國主,卻像個儒雅的文人。

因此,她頓時覺得親切了很多,輕輕一笑,脫口就叫出:“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