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樓春(上)(2 / 3)

話一出口,她立刻就從宮女訝異的眼光中覺察到了不妥。想起母親一再告誡過她:“在宮裏,可要注意禮儀,見了國主該叫‘官家’……”可是那時,她全忘了。

李煜怔住了。不僅僅是為那一聲“姐夫”,更為嘉敏那揚眉時所自然流露的風韻和言語間輕靈的氣息。

那一瞬間,李煜恍然覺得她的神態像極了當年的娥皇。細看之下,嘉敏眉目如畫,神清骨秀,更是讓他吃驚,驀然想到一句詩: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良久,他才回神,笑著問:“你剛剛叫我什麼?”

嘉敏索性又叫了一聲:“姐夫!”聲音清脆而響亮。

這一下,周圍的宮女開始竊笑,連娥皇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李煜卻不以為杵:“好呀!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叫我。”自三年前登基以來,人們都以“國主”或者“官家”來稱呼他。乍聽這一聲“姐夫”,反而讓人覺得親切而舒服。

這個稚氣未脫的小女子,立刻使他眼前一亮。頓時忘卻了朝野的紛紛擾擾,忘卻了宮廷的明爭暗鬥。在她清澈無暇的眼波裏,仿佛一切都變得一塵不染。

於是,嘉敏和李煜很快就熟識了。

此刻,嘉敏兀自把玩著柳條,全然不知花影扶疏處,李煜正徐徐走來。直到周圍的宮女一一跪倒,口呼“官家”時,她才驀然回頭——回眸間,她的眼神立刻從驚訝轉成了欣喜。

“姐夫!”她脫口叫出的還是“姐夫”。

李煜並不奇怪,他早已默認了這個稱呼。

“怎麼在這裏止步了?想去哪裏?”

“不好玩!”嘉敏嬌聲抱怨,“一到中午就沒意思了!”

“怎麼?”李煜訝異地轉向慶奴——嘉敏住在蓬萊院,娥皇不放心,派了慶奴去照料她。

“慶奴,是你沒有照顧好小娘子嗎?”

慶奴正要解釋,嘉敏已搶著說:“不是的!慶姊姊對我很好!是姐姐,她要午睡,沒人陪我玩……”

原來如此!李煜忍不住笑了起來:“那麼,我奉陪。你要去哪裏玩?走吧!”話一出口,他驀然想起,自己原本是要去澄心堂議事的。

但此刻,不容他後悔,嘉敏已經歡呼起來:“真的嗎?好極了!”

於是,李煜索性拋開政事,笑著問她:“去百尺樓如何?”

嘉敏早就聽說過建於元宗在位時的百尺樓,樓高近百尺,典雅而莊重。於是立刻點頭笑道:“好,我正想去看看呢。”

沿著園中的花徑,兩人漫步走著。李煜偷眼看嘉敏,她的興致似乎好得很,時不時地露出一抹甜笑。

“小妹!”李煜沿襲了娥皇對她的稱呼。叫了一聲,他又頓了一下,似乎在想這個稱呼有無不妥。稍歇,才問道:“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當年娶你姐姐的時候,我去過你家,還見過你。”

嘉敏努力地回想十年前,姐姐出嫁的那一天。

那時,她不過是個五歲的小女孩。依稀記得,那一天,姐姐盛裝華服,婷婷嫋嫋地走來,抖落了一身錦繡。她矜持而端莊地微笑,因為她知道,自己要嫁的是皇上的第六子——文采風流的鄭王李從嘉。她含淚拜別父母,又摟住嘉敏說:“小妹,以後爹娘就隻有你一個女兒陪在身邊了!你要懂事……”姐姐似乎說了很多話,然而她已記不真切了。

然後,鼓樂齊鳴。

然後,有丫鬟指給她看:“那個年輕的王爺,就是鄭王。”那時,李從嘉不過十八歲,比娥皇還小了一歲。

然後,她看著姐姐上轎,向著她一生的歸宿走去。

然後,母親緊緊地抱住她垂淚。

然後,……

太遙遠的往事,她記不得了,畢竟隔了十年的歲月。

“姐夫,我不清楚。”嘉敏有些茫然,“那時我不過五歲。”

“那時,你的確是小。轉眼,就長成現在這樣娉娉婷婷了。”李煜含笑道。

她的臉微微一紅,笑著低頭,擺弄著衣帶。

“這十年,不過是一轉眼的工夫。”李煜悵然若失,忽然隱去笑容,感慨道,“世事難料。”

嘉敏一怔,不禁想起這十年間的變故。

先是父親周宗去世了。

不久,太子李弘冀去世。李從嘉徙封吳王,很快被立為太子。

同時,顯德年間,中原的後周三次進犯南唐。南唐戰敗,被迫割地求和,臣服後周。元宗李景削去帝號,改稱國主——這就是南唐的君主不能稱皇帝而稱國主的原因。

建隆元年(公元960),北周大將趙匡胤篡位,建立了北宋。

建隆二年(公元961),國主李景在憂患中過世。

是年七月,太子李從嘉即位,更名李煜。

……

歲月改變了太多人事。此時的李煜,不再是當年稚嫩青澀的少年,而是肩負社稷的南唐國主。

隻是,想起過去,他不禁搖頭苦笑。那黯然的神色落在嘉敏眼中,使她感到莫名的憂慮。

兩人各自想著心事,不知不覺間,已走到了百尺樓前。

高樓起於芳叢,周圍樹影婆娑。樓前,正對著一池春水,明鏡似的映出了它挺拔的倒影。琉璃磚瓦,紅黃綠白,連湖中的漣漪也是一片斑斕。

嘉敏不由地停步,深吸一口氣,為它的氣勢所震撼了。

李煜也頓覺眼前一亮,不禁抓住了嘉敏的手,笑道:“我們登樓去看看!”

他的手雖不熱,卻溫暖而有力。嘉敏怔了一下,臉開始發燙了。而李煜,立刻覺察到了她的不安。正想鬆開手時,嘉敏卻握緊了他的手。

“姐夫,走啊!”她的臉上染著淡淡的紅暈,神情卻很自然。

兩人上階登樓。

嘉敏忽然靜了下來,久久無語。

樓高風急,李煜體貼地從宮女手中取過披風,輕輕地為她批上,忍不住叮囑她:“小心受了風寒。”

嘉敏心念一動,暗想:他平時對姐姐,又該是怎樣的體貼呢?她不禁轉向李煜,卻見他憑欄而立,神情凝重,若有所思。她哪裏知道,這百尺樓又勾起了李煜的惆悵。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百尺樓剛建成時,元宗李璟曾邀朝中大臣同登百尺樓。眾人皆讚,唯有蕭儼對元宗說:“此樓雖好,樓前但缺一口胭脂井!”

李煜淡淡地說著這件陳年舊事,心中卻是一痛。

“小妹,你可知道‘胭脂井’的故事?”

“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四百年前,金陵是陳國的都城。陳後主和他所寵愛的張麗華日日笙歌,夜夜宴飲。一曲《玉樹**花》,靡靡之音,唱斷了多少繁華!

直到隋軍攻破了金陵的皇城,陳後主和張麗華倉皇出逃,躲到了井裏。那口井就叫‘胭脂井’,亦稱“辱井”。

蕭儼的話,暗示著南唐國運衰微。

李煜不願承認,不願去想。盡管他清楚地知道,自父皇被迫割讓了江北十四州的土地給後周,南唐的國勢已是江河日下了。

他不是一個可以獨斷專行,力挽乾坤的君主。他所愛好的,不過是詩詞酒樂。他所向往的,不過是守著心愛的妻子,過平靜淡薄的日子。

然而,偏偏是他,登上了帝位。世間陰差陽錯的事,太多太多。國主的尊榮,帶給他的,卻是憂多於喜。

他常常在歡笑中覺出一絲苦澀。

而這些,連心心相印的娥皇都不甚明了,更何況是年幼的嘉敏呢?

此時,她隻能憂慮地望著李煜,看他皺著眉頭的樣子,嘉敏的笑容也漸漸隱去。

“不說這些了。”李煜歉然道,“本來是想帶你來玩的,沒想到……國家大事,本不該讓你擔憂。”

“可是……”嘉敏猶豫了一下,忽然認真地說,“姐夫,我情願為你分憂啊!”

李煜的心頭,無端一震,有幾分驚訝,更有幾分感動。嘉敏清澈如水的目光,毫不掩飾她的傾慕。

李煜不覺心中一動,默算著她的年齡:姊妹倆相差十四歲。娥皇今年二十九,那麼,嘉敏隻有十五歲了?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說:“謝謝你,小妹。可是,我不忍心。”他說的,亦是真心話。

一句“不忍心”,使嘉敏的心頭微微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