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憑欄而立,任高處的疾風吹起了她的衣袂,吹亂了她的發絲。
她的心,茫芒然的,一絲甜蜜,一絲憂愁。
樓前湖水如鏡。李煜輕聲念出了馮延巳的詞:“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念完,卻是一陣心驚:驀然發現,自己的心裏也泛起了陣陣漣漪。因誰而起?
一時之間,兩人久久無語。
出光政殿,西折約百步,榆柳掩映之下的便是澄心堂。那是江南大政所出之地。
早朝散後,李煜往往和他的近臣在此地議事。他不得不謹慎,雖在宮廷,卻要時時提防宋人的耳目。
此刻,他揉著太陽穴,隻覺得頭腦一陣刺痛。
而樞密副使陳喬仍在絮絮地說著:“南都(今江西南昌)地僻,宋人並不十分關注。由林仁肇將軍在鄱陽湖口秘密訓練水師,預計兩年之內,便有一支新軍可以禦敵。倘若他日宋軍南侵……”
李煜忽然抬起眼,心中一驚:宋軍真的會南侵麼?在他心中,多少總存著一絲僥幸。他希望,有生之年可以做個太平天子。
“官家,眼下西有蜀,南有漢,宋帝無暇顧及江南。然而形勢多變,我們須盡早防範才是。”陳喬看了國主一眼,繼續說道,“臣聞宋帝亦在訓練水師,其用心不言而喻。因此,南都水師的訓練,必須加緊。”
“是,陳卿說得不錯。”李煜點頭,又問,“共有多少兵卒?當真不會使宋人警覺嗎?”
“不會。宋人隻當是尋常駐紮鄱陽湖口的守軍。”陳喬從袖中摸出一卷三寸長的素紙,呈給李煜,又詳細解釋道,“南都原有守軍近十萬人,但國家久無戰事,以至器械陳舊,疏於操練。眼下,擬議招新軍兩萬人,交南都留守林仁肇將軍操練。預計此後每兩年招一次新軍,逐步替換年老的士卒。同時,由林將軍在南都督造船隻,預計八十隻大船年內便可造成。此外,還有戰馬,江南少馬,僅有的幾百匹戰馬還是大宋相贈的。臣請在南都建養馬場,隻備戰時之需……”
他侃侃而談,李煜卻開始坐立不安。這番部署,令他想到了戰爭——這是他最不願去想的後果。他終於出言打斷陳喬:“陳卿!如此招兵買馬,太危險了!一旦泄露,反而會引起宋帝的疑心。”他稍停一會,轉向太子太傅徐遼和太子太保徐遊兩兄弟,以目光征詢。
於是,兩兄弟對視一眼,由徐遼上前奏道:“官家,南都練兵是沒有錯,關鍵在於謹慎。若是引起宋帝猜疑,那就前功盡棄了——不過,臣考慮到軍費問題,還是主張不宜操之過急。”
“官家,臣也以為此事尚須從長計議。”徐遊也說道,“練新軍,造戰船,備戰馬,所費甚多。何況,陛下曾經詔命度僧尼,造廟宇。敢問,以國庫目前之積蓄能否支撐?”——有一層顧慮,他無法直說。如果國庫不能支撐,南唐如何向宋朝進貢?
年年進貢,都是數不勝數的黃金白銀。南唐不得不加重稅收。而進貢的目的,卻很可憐,不過是求得苟安一方。
“那……”李煜深感頭痛,一時又拿不定主意。他一向優柔寡斷,最怕聽的,就是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和各執一詞的爭辯。偏偏每次議事,澄心堂裏總有一番爭論。今日亦是如此。他躊躇道:“諸卿說得不錯。隻是……隻是,這不是小事。”
說著,他忽然瞥見久未言語的老臣韓熙載。於是,藹然道:“韓公有何高見?”
韓熙載,字叔言。江北青州人。後唐同光年間進士,因父被後唐明宗李嗣源所殺而奔吳。後來,李煜的祖父李昇篡吳,建立南唐,韓熙載任秘書郎,輔太子於東宮。元宗李璟即位,遷吏部員外郎,史館修撰,兼太常博士,拜中書舍人。至李煜即位,愛他之才,幾次想拜他為相,卻因他生活放蕩而作罷。盡管如此,李煜仍然很敬重這位三朝元老。
韓熙載此時已六十二歲了。聽得李煜垂問,便上前一步,沉吟道:“臣以為不如采用折中之計。先由林將軍負責招新軍,秘密操練。兩萬士卒太多,八千足矣;造船的事,太過張揚,恐怕瞞不過宋人,不妨暫時擱置,留待日後計議。養馬的事,不急在一時,何況要建養馬場須找個水草豐盛之處。此外,仍然要按官家的詔令度僧尼,造廟宇。一則為官家素來宅心仁厚,篤信佛法;二則為防止宋人看出任何端倪。”
這番話,說得眾人心服。李煜舒了口氣,終於有了決斷:“好,那就依韓公所言——召南都留守林仁肇進京,我將此大計托付於他。”
“官家,林將軍忽然進京,必然引起多方猜測。宋朝的探子遍布江南,不得不防。”陳喬素來精細,此時建言道,“不如由臣差遣親信軍士喬裝走一趟,請國主下一道密旨。”
李煜點頭。想到可能發生的戰爭,不禁肅然。於是,立刻抓了筆,在硯台裏掃了幾下。
他擅長書法,少年時曾纂一部《書述》。此刻,湖筆在南唐宮廷特製的澄心堂紙上任意揮灑,墨跡未幹的字,如蒼鬆般遒勁,稱作“金錯刀”。
放下筆,他不禁有如釋重負之感。
議完事,他徑直往瑤光殿而去。
皇後的寢殿應是柔儀殿,但娥皇卻偏愛瑤光殿。
剛剛踏上玉石台階,隻見嘉敏笑盈盈地跑了出來。綠色羅衣,綠色披帛,連露在裙外的鞋麵也是盈盈的綠。一身的綠,映襯著她的笑,格外的鮮亮。
李煜便停下步子,問道:“小妹似乎對青碧**有獨鍾?”
嘉敏看著自己的衣裳,笑道:“我從小就喜歡青碧色的衣裙,覺得這顏色格外賞心悅目。”
“也是,這顏色正襯你。”
兩人一邊說笑,一邊穿過正殿。
“你姐姐呢?”不待嘉敏回答,錚錚的琴聲便傳入耳中。李煜以為是娥皇,然而細聽之下,卻覺出了不同——娥皇的琵琶,似乎彈得更有深味。
“是流珠?”除了娥皇,能把琵琶彈得如此動聽的,惟有流珠。
此刻,彈琵琶的女子正坐在繡墩上,背對著李煜。雖看不清她的臉,而她的身姿卻是纖細動人的。
坐在一旁的娥皇,一手捧著曲譜,一手按著拍子。不經意間目光流轉,才發現了悄然立在門外的李煜和嘉敏。
於是,琴聲止歇。流珠緩緩回身。一身煙藍羅衣,束一條杏色絲滌,明眸皓齒,伶俐可人。她放下琵琶,屈膝行禮,聲音似琴聲般動聽:“叩見國主。”
李煜讚道:“流珠,你的琵琶彈得不錯。”說罷,轉向娥皇,“這些宮女嬪禦,被你**得越來越好了。”
嘉敏在一旁笑道:“流珠彈得真好,不愧為姐姐的知音!”
流珠輕輕一笑,現出淡淡笑靨:“小娘子太抬舉奴婢了。”
娥皇笑道:“嘉敏,你說流珠彈得好,那你可知道,流珠這名字是怎麼來的?”
“我不知道。難道這名字也有來曆?”嘉敏十分好奇,“你告訴我啊,姐姐!”
“怎麼不問官家呢?”娥皇笑著調侃李煜,“這麼富有詩意的名字,也隻有他想得出來!”
李煜略有些尷尬,笑了笑:“小妹,白居易的《琵琶行》裏有一句詩,是形容琵琶的音色……”
“哦!大珠小珠落玉盤。”不待李煜說完,嘉敏已經恍然大悟,“因她的琵琶彈得好,所以叫她流珠,對不對?”
李煜因她的聰慧而驚訝,不由得暗暗讚歎:如此慧質蘭心,一如娥皇。她們姊妹,怕是世間難尋了吧?
嘉敏有些得意地仰起臉,笑道:“姐夫真有閑情,取得出這樣優雅的名字!”說著,她轉向娥皇,靠著她的膝蓋,嬌聲請求:“姐姐,‘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聲音,我今日算是有幸聽到了。但是,盛唐的《霓裳羽衣曲》卻沒有聽過。聽說姐姐已經尋得殘譜,譜成新曲了。什麼時候也讓我聽聽?”
“小妹想聽,又有何難?”娥皇攬著妹妹的肩頭,矜持的笑意中,隱然帶著驕傲,“不過,《霓裳羽衣曲》是大型的歌舞,幾個人是演奏不來的。”
嘉敏不由得流露出了失望。娥皇不忍拂她的興致,又笑道:“那麼,等過幾日,我們舉行一個宴會來演奏《霓裳羽衣曲》怎樣?”
“娥皇,你真的要演奏《霓裳羽衣曲》?”李煜看她的目光滿是驚喜。
娥皇嫣然一笑。《霓裳羽衣曲》,一直是她的驕傲。她常常想,有一天,即使她不在了,人們也會因這盛世舞曲而記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