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開寶年間,一曲《霓裳羽衣曲》,唱盡了多少繁華旖旎的歲月。
昔時人已沒。而今日,遺失於漁陽鼙鼓中的《霓裳羽衣曲》,卻在南唐後苑的移風殿重新奏起。
鍾罄齊鳴,引子清緩而悠長……
數百名宮娥,頭挽高髻,額貼花黃,身批絳紗,踩著細碎的舞步,魚貫而入。近看之下,晚妝初了,個個人麵如花。
而萬千佳麗中,娥皇無疑是最出眾的一個。她穿了淡粉色的瘦腰衫裙,朦朧的顏色中暈染著若隱若現的片片桃花。彼時,女子的服飾沿襲了唐代的寬鬆肥大,而娥皇卻別出心裁地將裙子改成瘦腰形。如此一來,顯得那楊柳腰身格外的婀娜柔美。她將一頭光可鑒人的青絲,堆成高髻,露出雪白的脖頸和滿月般的麵龐,又在鬢角簪上一朵碩大的橙色唐花。
這是娥皇設計的“纖裳高髻首翹鬢朵”之妝。遠遠望去,端莊明麗,宛若仙子。
此刻,她正坐在殿下,懷抱琵琶,半遮花麵。清音雅韻,從她輕靈的指間流淌出來。
“小妹你看,你姐姐,真是神仙般的人啊!”李煜正醉心於宴前歌舞。任他文采過人,也找不出更中意的話語來讚美娥皇,隻能由衷地感慨,“得此佳人,上天真的待我不薄。”
嘉敏亦沉醉其中。而李煜的話,卻使她微微一怔。她忽然聽到心底的一聲歎息:其實,姐姐能伴你左右,何其有幸!上天待她,亦算不薄。
想到此,她的心頭隱隱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失落。
奏完引子,鳳簫合奏,轉入霓裳中序。琴音典雅而輕揚,絲絲入扣。
又一位舞伎款款而入。惟獨她,穿了一件豔紅色的舞衣,火般絢麗,與眾不同。
“想必,她亦有過人之處吧?”嘉敏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
“她叫窅娘。”李煜的唇邊,現出一絲欣喜。
“窅娘?就是那個為了求得舞姿的柔美而不惜纏足的舞伎?”嘉敏好奇之心大起,她曾聽姐姐說起過她。說她生得娟秀明媚,舞姿翩然;說她奇思妙想,用一丈多長的絲帛纏足;說她能以足尖輕盈起舞……自然,娥皇說得輕描淡寫。想來,她一定不會太喜歡窅娘。
窅娘已舞至殿中。紅袖微卷,足尖輕踮,看上去格外高挑,格外輕盈,如搖曳的柳枝,蹁躚的蝴蝶。嬌弱中,亦有一種韌勁。
旋轉時,裙裾微張。嘉敏於一瞥之間看見了她纏過的足。月白的帛帶,層層包裹。然而,不容她細看,窅娘的足已縮回裙中。她微仰著頭,遙遙地向李煜現出一絲嫵媚的笑。
嘉敏看得呆了,忽然又覺惻然:為了博得君王一顧,她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霓裳羽衣曲》已接近尾聲,此刻奏得是霓裳散序。
鍾罄一擊,嫋嫋的餘音中,樂曲收尾。
而窅娘也以一串輕盈的旋轉結束了舞蹈。
四周寂然。嘉敏深吸了一口氣,由衷地讚歎:“此曲隻因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國後好才華。可惜,曲調改了,恐非吉兆。”嘉敏忽然捕捉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她訝異地回頭,發現說話的是一位著紫袍的中年男子,黑須白麵。看他的服色氣度,似乎地位不淺。
“正是此話。當初,我也勸過國後,但國後偏愛此曲,執意要如此演奏。”答話的是一位坐在梨園首席的樂師。
嘉敏忽然覺得不安,很想走過去問個究竟。正當此時,卻有人輕輕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她一回頭,卻見黃保儀正向她含笑注目——黃保儀是宮中的才女。李煜在王邸時便納她為侍妾,待即位後,又冊封她為保儀。但她的身世卻有一番坎坷。她本是將門之女,小名鳳兒。父親陣亡後便進了宮,一直伺候元宗筆墨,掌管宮中典籍。幾年下來,不止出落得美貌動人,而且多才多藝,尤工書法。或許是因為年少失怙,飄零江湖,她比常人更多了一份寧靜與淡泊。
嘉敏一直和她處得不錯。在宮中,除了姐姐,她最喜歡的就是溫柔可人的保儀了。
“保儀,你也聽到了?”嘉敏問道,“那兩個什麼人?待我上去問問。”
“小娘子不可鹵莽。”黃保儀輕聲道,“那位著紫色官袍的,是大學士徐鉉,那是官家的文學侍從。另一位,是國後最倚重的宮廷樂師——曹生。”
嘉敏又問:“那……徐學士也是通音律的麼?曲調就不能隨意改麼?”
“我也不懂。”黃保儀平靜地解釋道,“隻是現存的《霓裳羽衣曲》隻是份殘譜。國後精通音律,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才將殘譜補全。不然,這盛世遺音是無法複傳於世的。曲調自然是改了,至於凶吉,千萬不可妄言。徐學士的話未必可信,曹師傅亦是無心之言。小娘子就當沒聽過這話,千萬不可認真。”
宮中本是是非之地。黃保儀通古博今,又在宮中生活了多年,耳濡目染了太多“禍從口出”的故事。此時,她正肅地望著嘉敏。
嘉敏頓時心生敬意,順從地點了點頭。
黃保儀笑道:“小娘子,去那邊坐,流珠可要唱曲了。”
此時,重新更衣換妝的娥皇,正從後殿款款而來。
“娥皇,辛苦了!”李煜連忙上前扶住,深深地望著她。縱然身邊美女如雲,然而,嬴得他傾心相愛的卻隻是娥皇。
他握著娥皇的手,柔聲道:“《霓裳羽衣曲》是你的驕傲,而你,亦是我的驕傲。”
娥皇掩口一笑。那一刻,心中的得意和喜悅,實在無法言說。
“今日盛宴,官家何不寫點東西,作為紀念呢?”她微笑著請求。
李煜欣然應允:“你奏出了盛世遺音,我又怎能寂寂無聲?”
善體人意的黃保儀早已備下了李煜最為愛重的吳伯玄的筆,李延圭的墨和澄心堂紙——這是由他和硯官共同研製的新紙。紙張厚,滑,韌,李煜遂以“澄心堂”為之命名。
沉吟良久,隻聽得他口中振振有詞。於是,娥皇走到案前,親自握筆,隨時準備為他錄下即興而作的詩詞。她是最了解李煜的,深知他對詩詞的執著,因此並不催促,隻在一旁耐心等候。
過了片刻,他終於朗聲念道: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
笙簫吹斷水雲閑,重按霓裳歌遍徹。”
站在殿下的嘉敏,聽得格外認真。她和姐姐不同。娥皇精於音律,她卻偏愛詩詞。從小就聽說李煜才思敏捷,曾偷偷地收集過他流傳在外的詩詞。然而,此刻卻是第一次親眼所見。因此,嘉敏的目光一直隨著他的步履而移動,看得專注,聽得仔細,生怕漏了一個字。聽他念了四句,便在心中平平仄仄地推敲起來。
那凝眸深思的模樣,引起了李煜的注意。於是,他中斷自己的思路,走近她。隻聽她喃喃地數著平仄,猶自出神。
李煜驚喜:“小妹,想不到你也懂格律!”
“我哪裏懂?”嘉敏回過神,正對上李煜的清眸,不覺紅了臉,笑道,“小妹愚笨,見笑了。”
“既然懂,就不要謙虛了。”李煜思緒一轉,有意問道,“你說,這是詩,還是詞呢?”
“姐夫想考我嗎?”嘉敏有些意外,很認真地低頭想了想,沉吟道,“仄平平仄平仄仄,平仄平平平仄仄。前兩句壓韻,壓的是仄聲韻……這不是《玉樓春》的上半闋麼?”
“說得正是!”李煜合掌笑道,“小妹原來懂詩詞,我竟沒有發現。以後,可要好好地切磋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