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樓春(下)(2 / 3)

“我哪裏敢在姐夫麵前班門弄斧?”嘉敏笑靨明麗,“巧了!此情此景,正應了《玉樓春》這個詞牌。姐夫,下半闋呢?快快作來!”

“玉樓春,玉樓春……”李煜走到娥皇身後,看她用一手娟秀小楷整齊地錄出了他方才所念的四句詞,而他的思緒卻再也無法集中。默想片刻,隻能歉然一笑:“娥皇,辜負了你的好曲。這下半闋,今夜怕是作不出來了。”

說著,又見嘉敏眼中神采一黯,驚訝與失望明明白白地擺在了臉上。李煜不忍,立刻補上一句:“明日得閑,我一定續上。”

娥皇放下筆,將詞箋在李煜麵前輕輕一揚,小心地收好了,又抿嘴笑道:“重光,你醉了嗎?平時作詞,你都是一氣嗬成的。”

“的確是醉了。”李煜溫柔地望著她,輕聲道,“為酒而醉,為歌而醉,為舞而醉,為人而醉。”

娥皇如嘉敏一般,麵染紅暈,羞澀地笑了。

翌日,在勤政殿早朝時,李煜仍想著昨夜的光景。

他確實是醉了。為酒而醉,為歌而醉,為舞而醉,為人而醉。於是,便在歌舞的間歇,一個人慢慢地出了後殿門,踱到延伸出去的樓台上,將微汗的手按在涼津津的雕花扶欄上。

兩盞八角宮燈在夜風中輕搖,那一點熒熒的亮光,反不及朦朧的月色。低垂的大紅流蘇上,係了銀鈴,灑下一串叮叮當當的脆響。

“誰家今夜偏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李煜低聲吟哦。話音未落,忽然飄來縷縷清芬。紛紛揚揚的香屑,如繽紛落英,頃刻間便從頭頂灑了下來,落在發上,落在臉上,落在肩上。李煜伸手去接,幾片桃紅的香屑沾了夜裏的輕露,涼涼的貼在掌心。

“是誰?誰在樓上?”他笑道,將身子探出欄杆,仰頭向閣樓望去。隻看見一個窈窕的身影,如驚鴻避影般閃過,那一條湖藍色的披帛在月色下劃了個優美的弧形。

沒有人回答他,閣樓上靜悄悄的。而滿身的香屑卻又那樣真實。他嗅著清香,笑了,一中手輕輕地拍著欄杆,合著節奏。

又站了良久,他才轉回殿中。滿室溫香,滿目琳琅,此時奏的是娥皇去年臘月所作的《邀醉舞破》。而窅娘亦換了身淡紫的舞衣,領著二十名舞伎翩翩起舞。

宮人將兩個小王子也領了來。長子仲寓已經七歲了;幼子仲宣不過三歲,此時正靠在娥皇懷裏,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睛,睿智中透著秀氣,像極了娥皇。此時,他正專心地聽著曲子,微微晃著腦袋,到後來竟情不自禁地用雙腳打起了拍子。

“娥皇,你看!”李煜驚喜於仲宣對音律的敏感,立刻將他從娥皇腿上抱了下來,輕輕地放在地上。這孩子,竟隨著音樂在紅錦地衣上手舞足蹈起來。

娥皇驚詫不已,又是欣慰,又是驕傲,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隻是轉向李煜,與他相視一笑。

筵席至三更方散。一群人簇擁著國主國後出了移風殿。

清風夜起,春蟲微鳴,淡淡的月色鋪滿了香徑。宮人正要點起宮燈,李煜卻皺眉道:“月下正宜步行,點上燈,就大煞風景了。”

於是熄了燈,一行人借著被薄薄的雲片濾過的月光,緩緩向瑤光殿走去。夜風吹得環佩叮叮咚咚,吹得半開的花蕊沙沙作響,吹得脂粉香與花香混在一起,彌漫開來。

李煜和娥皇走在前頭。嘉敏走在娥皇的右手邊,微低著頭,淡淡的倦意使她的雙眸朦朧起來。李煜從眼角瞥了她一眼,猛然意識到,她今夜穿的正是湖藍色的罩衫。想到這一層,不覺呆了一下。一時間,心緒紛紛擾擾。欲問,又覺得不妥,躊躇了好一會,到底忍下了,卻又忍不住要和她說上幾句,於是便道:“小妹若是困了,就不必相送。讓慶奴扶你回蓬萊院去吧。”

嘉敏驀然抬眼,一汪秋水,亮的像深夜的寒星。她搖頭道:“我不困。我可不想辜負了這麼好的月色。”說著,又眨眨眼睛,笑道,“要是能騎馬踏月就好了。”

騎馬踏月,這四個字讓李煜咀嚼了半天。直至此刻,在禦座上正襟危坐時,他仍想著昨夜的月色,昨夜的香屑,昨夜的佳人。

陳喬說了什麼?韓熙載說了什麼?徐鉉說了什麼?他全然沒有印象,隻是泛泛地應付著。他不禁自責,卻又無法左右飛揚的思緒。

一下朝,他快步走入偏殿,確定群臣的目光無法到達之後,立刻奔出了殿門,大步下了台階,登上宮車,繞光政殿,直奔澄心堂而去。

他一疊聲地催快,因為腦中不斷地閃過幾個清詞麗句,他急於捕捉,急於整理。

在澄心堂的禦案前,尚未調勻呼吸的李煜淋漓酣暢地潑墨續完昨夜那闋《玉樓春》: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雲閑,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欄杆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寫完,他並未通讀便將之加緘封印,叫侍從送到蓬萊院去。

那侍從隻疑心自己聽錯了,又問一遍:“官家,可是小娘子住的蓬萊院?”

聽這一問,李煜也覺得此舉有些唐突。然而他一向是率性而為的,何況此時話已出口。他堅持道:“你隻管去,不必多問。”

嘉敏這天恰恰起晚了。若在平常,這個時辰她該在瑤光殿裏盤桓,或是去萬壽殿陪聖尊後說話——聖尊後是元宗的皇後,李煜的生母。按理該稱“太後”,但由於她的父親叫鍾泰章。‘太’字犯了大人的名諱,因此改稱聖尊後。老人家十分疼愛嘉敏。

此刻,她剛剛梳洗,一邊對鏡顧盼,一邊又埋怨慶奴:“慶奴姐姐怎麼不早點叫醒我?起得這樣晚,該讓姐姐笑話了。”

“昨夜散得這麼晚,隻怕國後也起晚了。”慶奴微笑道。

正說著話,廊外忽然有人傳喚。李煜的信箋就在此時經慶奴轉送到了嘉敏手中。

“是官家差人送來的?”嘉敏認得信封上的印,有些意外,心卻砰砰地跳了起來。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信箋,因興奮而微微顫抖的手觸到了細膩厚滑的澄心堂紙。展開細看,李煜的金錯刀書法首先印入眼簾,見“玉樓春”三個字,她立刻向慶奴欣然笑道:“姐夫到底是續上了這闋詞!”

於是,她站起身,慢慢地走,緩緩地念:“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雲閑,重按霓裳歌遍徹。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欄杆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念到“臨風誰更飄香屑”時,她不禁臉上發燙,未染胭脂,卻有了朝霞的明媚。念了好幾遍,總覺得意猶未盡。

然後,她鄭重其事地將詞箋收到梳妝盒內,親自上了鎖。慶奴在一旁看了,不禁暗自發笑。她哪裏明白,嘉敏從小就喜歡李煜的詩詞,常常讓家人抄了來,認真地背誦。得到李煜親筆書寫的詞,對於她,已是最珍貴的禮物了。

從瑤光殿北門出去,沿碎石鋪就的花徑直走向西,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蓬萊院的粉牆碧瓦,便近在眼前了。

李煜信步走入前庭。慶奴迎了出來,正要通傳,卻被他搖手製止了。

沿著回廊,他徐徐走來,在嘉敏的書房外站定。聽嘉敏似在念詞,聲脆如簧。細聽之下,她念的正是那一闋的《玉樓春》。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