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訝然,而更多的卻是喜悅。站了一會兒,他輕扣門扉。
“進來。”嘉敏朗聲道。
他推門而入,輕輕地叫了一聲:“小妹!”
正倚在窗邊的嘉敏愕然回頭,立刻迎上來,驚喜地叫道:“姐夫,是你。”
“剛才,聽你在念詞。”李煜欣然笑道,“你很喜歡詩詞吧。”
“其實,我從小就喜歡。”嘉敏嫣然一笑,“尤其是姐夫的詞。”
李煜心中忽然一動。定睛細看嘉敏,她正當“妖鬟十五倚身輕”的年華,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不減洛水宓妃之美貌。
看著,李煜不由得一聲歎息,忽然惆悵莫名。而嘉敏,亦低頭不語。他尋思了一會,終於找了句話說:“那闋《玉樓春》,還滿意嗎?”
“寫得真好。”嘉敏誠摯地看著他,“姐夫,我會好好地收著。你的詞,我都記著。這闋《玉樓春》是最好的。”
說得李煜不得不笑:“是嗎?好在哪裏?”
“有景,也有情。”嘉敏凝神一想,又道,“姐夫的詩詞最是真摯。所有的情景都在其中,若非親身經曆過,怕是體會不到那份真的。”說著,自己先紅了臉,因為想到了當時的景,當時的情。
李煜微怔。他無法不動容,何曾有人這樣真誠地評述過他的詞?真摯二字,在他聽來,是沉甸甸的。他小心翼翼地承受著。
“如果你喜歡,以後,我為你作一首詞。”沉默了片刻,他認真地說。
“是真的?你不會騙我?”嘉敏倏忽抬頭,刹那間又是一種天真的神情。她興奮地扯住他的袖子。黑亮的眼眸,光彩異動。唇邊,兩個淺淺的酒窩在說話時若隱若現。
那嬌憨的模樣,令李煜有一刹那的失神。
三春多芳華,宮中的宴樂亦很頻繁。
移風殿正中,一朵高約六丈的金蓮花飾以瓔珞,熠熠生輝。
樂聲曼妙,妖嬈的窅娘從金蓮花中冉冉升起,在一丈見方的空間內回旋作舞。她輕舒廣袖,輕移蓮步,舞姿輕盈如紛飛的蝴蝶。忽然一個翻身,從高高的金蓮花上一躍而下。
觀舞的李煜不禁叫道:“小心!”
然而,窅娘已穩穩地立於紅錦地衣之上,雙目脈脈地望著李煜。
那一聲“小心”,似乎在告訴所有的人,她是李煜最愛重的舞伎。那一聲“小心”,也使她了無遺憾,忘卻了纏足的痛苦。
李煜情不自禁地讚道:“蓮中花更好,雲裏月常新。”
偏殿的歇房裏,娥皇正對鏡補妝。
喧鬧的歌舞仍在繼續,她卻感到有一絲厭倦,忽然覺得自己好累,好累。
她今年二十九歲了。鏡中的花麵,依然豐姿動人。娥眉鳳眼,秋水盈盈,杏頰桃腮,笑靨淡淡。朱唇輕點,更如櫻桃般嬌豔。
看著,她忽然捧住自己的臉,低謂道:“我快老了吧?歲月留不住啊。”
“國後仍然是那麼美麗。”正為她梳頭的玉奴說道。
“但我總有一天會老。”娥皇幽幽地接口。
皇宮裏,從來不會缺少美貌的女子。縱然曾經山盟海誓言猶在耳,縱然此刻萬千寵愛集於一身,但是,誰又能預料到將來呢?何況,李煜所擁有的,亦不止她一個。
還有才貌雙全,尤工書法的黃保儀;長袖善舞,為博君王一顧不惜纏足的窅娘;明慧善歌,亦擅琵琶的流珠;美目盼兮,愛簪奇花引蝶的秋水……
而李煜,偏偏又是如此的溫柔多情。
娥皇不能不擔心。她想著李煜的寵愛,想著國後的尊榮,想著年幼的兩個兒子,一時之間惆悵不已。
攬鏡自顧,她微微張口,唱出了一句李煜的舊詞:“花不老,月又圓,天教長少年。”
“娥皇,你真有閑情,躲在這裏唱詞。”李煜握著金杯,笑著進門。
“外麵太鬧。”娥皇回過神,懶懶地應著,搖手讓玉奴退下,“宴會散了嗎?”
“還沒有。”李煜坐在她身邊,“不過,韓熙載卻醉了,在席上吐得一塌糊塗。真是失儀。”
娥皇早就知道韓熙載生活放縱不羈,因此隻是微笑地聽著,並不評論。
“我看,你也快醉了。”她斜睨著李煜,目光上揚,自有一種動人心魄的妖冶。
“我正求一醉。”李煜笑著將杯子湊到她的嘴邊。
娥皇亦不推辭,以袖障麵,就勢從他手邊飲盡了一杯酒。於是,羅袖上沾染了脂粉,杯口亦沾了唇上的沉檀。
李煜聞著脂粉的幽香,出神地注視著手中的杯子。
娥皇看了他一眼,離開鏡子,斜倚到榻上,嘴裏輕嚼紅絨。
“娥皇,你倦了?外麵的歌舞還沒散呢。”李煜在臥榻邊坐下,輕聲念道:“晚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是在說我?”娥皇邊嚼紅絨,邊用手支起身子。
李煜不答,思索片刻後,又往下念:“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
“該死!”娥皇忍不住笑了起來。一時興致所至,她如十年前那般嬌憨活潑,將口中的紅絨吐向李煜,嬌嗔道:“你這樣寫,我哪有一個國後的樣子?”
李煜因她一瞬間的狂放而出神。他拉住她的袖子,湊到臉前,又念出了一句:“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瑤光殿。
一匹青碧色的縐絹,呈到了娥皇手中。那清淡而朦朧的顏色,立刻吸住了她的目光。
“玉奴,這是如何染色的?”娥皇那纖長的手指從細致的布紋上緩緩滑過,不禁讚道,“這顏色似乎格外淡雅。”
“回娘娘,昨日,宮女們染成縐絹,曬在苑內,夜間遺忘未曾收取。今日起來,發現顏色不同尋常,特意呈給娘娘。”
“哦,這顏色好美。”娥皇忽然念道,“春來江水綠如藍——它令我想到這句詞。”
一句“春來江水綠如藍”,引得正在看書的李煜不得不抬起頭,笑道:“是什麼樣的顏色,值得你這樣稱讚?”待那鮮嫩清澈的碧色入了他的眼,他也不得不讚歎:“果然是不同尋常!這些宮女們,個個都別具匠心。”
娥皇略一思忖,便解其中緣由:“想必這染成的縐絹為夜間露水所沾,所以顏色變得格外淡雅。”
“這話不錯,這顏色也新鮮。”李煜走到案前,欣賞著。忽然心念一動,想到嘉敏曾說過“我從小就喜歡青碧色的衣裙,覺得這顏色格外賞心悅目。”其實,像她這樣清麗的女子,與青碧色最為相稱。
於是,他特意吩咐玉奴:“以後就采集露水,染布成碧。不要忘了,多送幾匹到小娘子那裏。”
娥皇倏然抬頭,有些驚訝地望著李煜。
“哦,娥皇,我知道小妹喜歡這顏色。”李煜不安地解釋道。
“我也知道。”娥皇並不看他,稍頓,忽然提議,“重光,這顏色不同尋常。何不賜它一個新名呢?”
“對!正該有個新名。”李煜沉吟著,想到娥皇方才的一番解說,便道,“既然是用露水染的,不如,就叫‘天水碧’吧!”
此後,“天水碧”在宮中漸漸風行,又逐漸傳至民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