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已到了夏季。
一日午後,嘉敏神思困倦。穿著輕羅單衫,躺在臥榻上沉沉睡去。
室內悄無聲息,宮女們亦各自回房小憩去了。
不曾料想,李煜午後有閑,卻信步走往蓬萊院來了。
繞過畫屏。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嘉敏那一頭飄逸如雲的黑發,慵懶地散在腦後。同時,是一陣清幽的熏香。李煜不由得怔住了,立刻噤聲。
嘉敏膚如凝脂,麵如芙蓉,體態嬌小玲瓏。即便是睡夢中,唇邊仍有一絲淺淺的笑意。此刻,她枕臂而臥,纖細的手握住一柄細絹小扇,嫵媚至及。
李煜默默地出神。忽然退後一步,不經意地碰到了身後的珠簾。
於是,銀鉤叮當作響。嘉敏眉頭微皺,緩緩醒轉,猶自星眸朦朧。一抬眼,看見長身玉立的李煜,不由大吃一驚,手中的扇子滑落在地。嘉敏頓覺羞澀,雙頰飛上了兩片紅霞。
“姐夫!你來了。”她慌忙起身,甩了甩漆黑亮麗的長發。一邊整理衣衫,一邊叫喚慶奴。
“小妹,打擾了你!”李煜頓覺尷尬。
嘉敏輕顰淺笑:“我平時都不喜歡午睡的。偶爾小睡片刻,偏偏讓姐夫給撞上了!”她的口氣,似嗔,似怨,又似玩笑。一邊說,一邊將頭發一圈一圈地纏在指上。
李煜又是一怔,隨即調侃道:“這麼說,我看到你的睡態,還是很幸運的?”
嘉敏的臉上又是一紅。
“我不和你說話了!姐夫,我去更衣。”她一跺腳,輕盈地閃到了屏風後。隻聽見她清亮的聲音傳來:“慶奴,幫我招呼國主。”
屏風後,嘉敏用汗濕的手捧住了自己發燙的臉頰,心跳忽然慌亂起來。靜靜地站了片刻,她才平靜下來。接著,從容不迫地換上一件家常羅襦。
待她平靜地轉出屏風時,已經不見了李煜的身影。
“慶奴,國主呢?”她走到屋外問道。
“已經走了——小娘子,絞把臉吧。”慶奴端了盆水進來,遞給嘉敏一方錦帕。
“哦。”嘉敏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幾分失望,幾分失落,卻又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出了蓬萊院,李煜在岔路口站定。忽然之間,心亂如麻,竟不知該往何處去。站了很久,直到侍從找了過來,在身後跪倒一片時,才回過神,勉強作出平常笑容,道:“天熱了,站久了直教人發暈。”
於是,他茫茫然得被侍從簇擁著去了澄心堂。案上已堆了不少折子,他隨手抽出一道,掃一眼,卻放下了。又見另一邊有一排灑金紙卷,忽然想起,那是上午剛呈上來的,是些僧人的詩作。李煜素來信佛,對那些有名望,有才辯,有詩才的僧人,更是另眼相看,常常以詩賦相和。此時展開來看,卻覺得意味索然。心頭竟像被什麼給掛住了,掙脫不開。
這一個下午,就此迷糊地過去了。
夜間忽覺涼爽,他便批了衣,在庭院裏站定。
抬頭看,月上中天;眼前,卻現出嘉敏的音容笑貌。想到她晝眠的那番光景,心頭更滋生出了一種奇異的感覺。歡喜與不安相糾纏,在他心裏密密地織著,卻忍不住去想。
不知何時,已對她暗生情愫了。也許是第一次見麵,她那一聲清脆的“姐夫”,那自然流露的風韻,使他萌生了異樣的情愫。也許是那次登百尺樓,她那一句“姐夫,我情願為你分憂。”使他動了心。也許是那次嘉敏直言不諱地評論他的詞,使他從此多了一份牽掛……
明知不應該,他卻未曾想過要抑製自己的感情。他本是率性而為的人。
隻是,想到嘉敏時,他也想到了娥皇。十年夫妻,情深意重。對她的感情,自然不會輕易改變。但是現在,他卻任由自己萌生了新的感情。
這一夜,難以成眠,然而思如泉湧。思忖了半日,終於還是回到室內,提筆勾出一個詞牌名:菩薩蠻。下午的情景一時全湧到了眼前,曆曆在目。他立刻填下一闋新詞:
“蓬萊院閉天台女,畫堂晝寢無人語。拋枕翠雲光,繡衣聞異香。
潛來珠瑣動,驚覺銀屏夢。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
寫完,終於覺得心中舒暢了些。於是叫喚宮人,更衣安置,輾轉反側了一個更次,終究是睡著了。
翌日清晨,再看到這闋詞時,不由得大驚,竟像是初次讀到一般。想毀掉,又不舍,忽然想到嘉敏曾說過:“姐夫的詩詞最是真摯。所有的情景都在其中,若非親身經曆過,怕是體會不到那份真的。”他不禁苦笑,默默地向空處看了些時,將那詞稿收在了袖中。
這日下朝後,李煜前往福寧殿看望兒子。
七歲的仲寓已被封為清源郡公,三歲的仲宣也已受封為宣城郡公。這一雙兒子,是他和娥皇的驕傲。仲寓像父親,仲宣像母親。仲寓稍大一些,由奶娘照管著,獨居一殿;仲宣還小,仍養在娥皇身邊。
李煜常常親自教授仲寓一些詩詞和書法。今日一進門,卻吃了一驚:嘉敏正伴著仲寓坐在長幾旁看詩冊。那青碧色的紗衣,使他眼前一亮,心卻沉了一下。
他差點忘了,嘉敏隻比仲寓大九歲,童心未泯,自然特別合得來。
“父皇!”仲寓立刻迎了上來。李煜抱起他,目光卻落在嘉敏身上。
嘉敏盈盈下拜,道一聲:“官家!”
“小妹,不必見外。”李煜向她微笑,然後一掀長袍,在案邊坐下,開始教仲寓習字。嘉敏托著下巴,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忽然沉靜起來了,往日愛說愛笑愛熱鬧,今日卻不一樣了。這樣的情景,忽然令她有一種溫馨的感覺。悄悄地抬頭看李煜,正好撞到了他的目光,輕輕閃動,似有無限言語。
嘉敏微微一笑,複又低頭。心中分明有所觸動,卻又不願深究。
李煜也不說什麼,仍然低了頭,去看仲寓的字。一個“鼎”字,仲寓總也寫不好,他不禁有些著急,便伸了手過去握他的筆,想帶他寫一遍。不料,一不留神,袖中卻飄出了一張紙。他自己也吃了一驚,尚未看清,心中卻緊張起來。
嘉敏眼尖,立刻俯身撿了起來,隻看見了三個字“菩薩蠻”,於是欣然道:“是姐夫的新詞麼?”
正要低頭細看,李煜卻忙不疊地搖手,急道:“小妹,這首不好,快還給我!”
嘉敏見他如此,越發好奇,笑道:“怪了,既然有了新詞,又何必藏著掖著?莫非——這詞裏有文章?我倒要看看!”
她果真細看。掃了兩行,便已明白過來,臉頓時燒了起來。看到最後兩句“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她再也不敢抬頭了。然而,她的思緒卻轉得飛快,心中暗自想著:他寫的是我昨日午睡的情景,但為何把我比作“天台女”呢?劉郎誤入天台的典故,他不會不知。“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雖不能肯定是在暗示什麼,但讀起來也不禁使人臉紅心跳。
她不敢多想,頓時惶惑不安,而心底深處卻又泛出淡淡的,令她羞慚的喜悅。
李煜大窘,見她低頭不語,也隻好沉默。還是仲寓的笑語驚破了這層尷尬:“父皇,快看看我這字,有無進步?”
李煜的心思早不在字上,敷衍道:“好多了。”這時才發現,殿中涼爽,而自己卻出了層薄汗。再看嘉敏,眉宇間仍有些怔忡的神色,於是猶豫地伸出手去,將她手中的詞箋輕輕一抽,驚得她悚然抬頭,李煜又不安起來。過了半晌,方道出一聲:“小妹……”卻不知該說什麼。
嘉敏過了許久才說:“姐夫的詞,也該收好才是。”聲音極輕,不像平日。
李煜將那詞箋重新塞回袖中,道:“我聽你的。”
從福寧殿出來,兩人默默地往瑤光殿走去。
仲夏的節氣,李煜近看嘉敏,隻見她光潔的額上已逼出了細細的汗水,心中不忍,便道:“小妹,喚人來給你張把傘?”一邊說,一邊已經轉身,那些宮女侍從都在身後遠遠地跟著。李煜正要吩咐,嘉敏卻道:“不必麻煩了。”她的神情有些拘謹,卻用淡淡的笑靨掩飾過去了。
李煜一時無言。又過了半晌,嘉敏說道:“姐夫,想不到仲寓的字是你教的。七歲的孩子,已經寫得一手好字了。”仍是尋常語氣,她絕口不提那首詞。
說到仲寓,李煜才覺得輕鬆起來,說笑了一會,忽然又生出一份感慨:“若不是生在帝王家,或許可以享受更多的天倫之情。”這一歎息,又勾出了多年來壓在心底的遺憾。
記得極小的時候,他那“豐額駢齒,一目雙瞳”的異貌便引起了眾人的關注。他曾經偷偷地聽人說起過,這是帝王之相。他總不願相信。那時,叔父景遂暴死,他的長兄李弘冀身居東宮。他曾聽到宮人在私底下議論,說叔王死得蹊蹺,是被太子殿下毒死的。他當時大驚,雖然知道叔叔景遂和哥哥弘冀之間的明爭暗鬥,卻怎麼也不願相信是哥哥下的毒手。後來,當他自己也遭到哥哥的猜忌和刁難時,他仍然不敢去想叔父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