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親情,支離破碎。此刻,他隻是怔怔地想:若不是生在帝王家……
“若不是生在帝王家,姐夫又怎麼能寫出‘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呢?”嘉敏忽然反問了一句。
李煜笑了一聲,無以為答,隻是輕聲吟道:“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句舊詞,引出了一段遙遠的往事。他停下來,微笑地看著嘉敏,說道:“小妹,這首《漁父》詞,你一定不知道——很久以前作的,那時,我尚未登位。”
“哦?”嘉敏不以為然,隻是,她又如何告訴他,自己將他的每一首詞都記了下來?她望著李煜,接下去吟道:“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既是吟哦,亦在問他。
李煜愣住了,心中感慨萬千,隔了半晌,才淡淡地說:“以前總是想置身於政事之外,過那種自由的日子,就像漁夫那樣。可是……人世間往往事與願違。”
嘉敏脫口而出:“姐夫當國主,也是事與願違嗎?”
李煜怔了一下,緩緩道來,“當國主並非是件好事,天天俗務纏身,擺脫不開。尤其是在這樣的亂世。”說著,又歎了一聲。
隻聽嘉敏又念道:“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這是他少年時所作的另一首《漁父》。
當時,他未曾料到自己能身登大寶。作這樣兩首詞,不過是為了表明自己無意於國政,隻向往漁夫般淡泊自由的生活,以此打消太子李弘冀的猜疑。然而冥冥之中的安排,卻使他的長兄盛年夭折,竟將他推上了帝位。
“小妹……”李煜隻覺得喉頭發幹,艱澀地問,“我的詞,你真的如此看重麼?”
嘉敏斂去了笑意,默默地低下頭,那聲音輕輕地傳來,渺茫得如隔了層層雲煙,卻又字字清晰:“那時,我還很小,姐夫的詩詞常常傳出宮廷,不過一兩個月就遍至江南了。我常常讓丫鬟四處傳抄,再偷偷地背下來。我記得有一首《長相思》,‘雲一渦,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輕顰雙黛螺’。他們說,那是你寫給姐姐的……”
李煜半晌說不出話來。一顆心像是懸空了,再也沒了著落。
“姐夫!姐夫!”窗外傳來嘉敏清越的聲音,由遠而近。
李煜正在澄心堂後的寢閣裏。
由於睡不著,他斜靠在橫榻上,手裏拿了一卷書。聽到嘉敏的聲音後,便丟下書坐了起來。剛想請她進來,她已經一陣風似的掀簾而入了。
她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繡襦,係一條水墨長裙。腰間垂了幾條淡綠色的絲帶,匆匆走來,衣帶當風,有一種出塵絕俗的風姿。
李煜注視了她一會兒,忍不住讚美道:“小妹,你今天這身打扮,實在是美極了!”
“是嗎?”嘉敏輕盈地轉了一圈,坐到榻上,“姐夫,我有東西要給你看!”她取出幾張詩箋。
“今天,你的興致似乎格外好。”低頭間,李煜的視線卻落在了她精致的側臉上。
她的臉頰,因興奮而泛起了紅暈——這是青春的顏色,不同於娥皇臉上借胭脂而渲染的紅暈。她有著又長又密的睫毛,掩映著異常黑亮的眼眸。輕輕眨動間,流露出異樣的風韻。她的鼻子,小巧宜人,卻十分高挺,使得秀麗的臉龐又添了幾分英氣——娥皇也有如此漂亮的鼻子。不同的是,娥皇的鼻子更為娟秀,看上去多了幾分陰柔。這也許和姐妹倆的性格有關吧?娥皇溫柔多情,嘉敏活潑爽直……
看著,想著,他有些出神了。直到嘉敏推了他一下,他才回過神。
“姐夫,你看看我抄的詩!”
“恩,”他漫聲應著,低頭去看詩箋。“金錯刀”的書法,立刻吸引了他的目光。這字,不能不讓他刮目相看。
“金錯刀”是他首創的,亦是他最為擅長的。而嘉敏,竟然模仿得惟妙惟肖!她的字,雖然還帶有稚嫩,卻已經寫出了“金錯刀”的特點:字型清矍,筆鋒遒勁。
李煜驚喜地讚道:“小妹!你那麼年輕,用筆已經很有功夫了,真不容易!”
“多謝誇獎。”嘉敏有些矜持,又有些得意,“我從仲寓那裏偷了你的字帖,偷偷練的。”
“偷學的?”李煜故意瞪起眼睛。
嘉敏瞟了他一眼,不以為然地說:“偷學也是很不容易的啊!”
李煜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並沒有責怪你。你願意學,我自然願意教你。”
“不敢!”嘉敏頑皮地說道,“像姐夫這樣懶惰的人,天天俗務纏身,擺脫不開,我怎敢麻煩你?”
李煜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少頃,嘉敏的視線落在了他方才丟下的書上。拿起來一看,是一本唐人的詩集。於是她問:“姐夫,這些詩想必你早已爛熟於心了吧?”
李煜笑了一下,表示默認,亦是一種謙虛。
嘉敏隨手一翻,正好翻到了李商隱的《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她清聲念著。忽然頓了一下,又動情地念出了最後一句:“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此時,她的眼裏已掩去了笑意,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寧靜。仿佛驟然長大了幾歲,成熟了。
李煜怔怔地注視著她,半晌,才說:“這是李商隱的詩。據說是為懷念他的夫人而作的;也有人說是他回顧生平,有感而發。你剛才念的那兩句,就是其中最動人的。”
嘉敏幽幽一笑:“姐夫,你也是這麼想的?我寧願認為,這首詩,是為了他妻子而作的。”李煜的心頭像是被什麼東西梗住了,一時抑鬱莫名。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他不斷重複著,凝神望著嘉敏。
十五歲的少女,清麗逼人,仿佛是一段精心雕琢過的玉如意,浸潤在琥珀色的清酒中。
惶惶惚惚中,李煜想起了初見娥皇時的情景。那時,匆匆一麵,卻讓他一見鍾情,難以忘懷。從此將她視若珍寶,發誓一生廝守。歲月匆匆,一切都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今天。娥皇一直伴著他,從鄭王妃到吳王妃,又成了太子妃。如今,她已是母儀天下的國後了。而他們的感情,在宮廷中也難免沾染了世俗。娥皇不能不關心她的名位,不能不在乎其他的妃嬪。
但李煜在嘉敏的身上,卻找到了娥皇所失去的純真無暇。往事漸漸淡去,嘉敏的臉卻在眼前越來越清晰。
在李煜的注視下,她不安地低下頭去。雙頰飛紅,彷徨而不知所措。她想避開李煜的目光,想轉過身去,但是,李煜忽然間很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嘉敏,”他叫她的名字,聲音變得更深沉,似乎有種不容拒絕的堅定。他終於忍不住說:“我一直有一件恨事,今日想說與你知道。”
嘉敏有些慌張地抬起頭來,她那嬌羞不安的模樣,讓李煜又憐又愛。
他字字清晰地說:“你姐姐叫娥皇,為什麼你不叫女英?”
嘉敏怔住了。她曾在心裏問過千百遍,為什麼自己不叫“女英”,卻叫“嘉敏”?隻是每次想到,她都會深深愧疚和不安。此時,李煜卻問到了。她的心,忽然又是疼痛,又是甜蜜。
一時之間,兩人都寂寂無語。
隔了半晌,嘉敏忽然恨聲道:“我也恨自己,為何不是‘女英’!”說完,她抬起頭,一張秀臉,已是淚水橫溢了。
“不要哭。”李煜有些突兀,但更多的是憐惜,是愧疚。他的手指輕輕撫過嘉敏的臉,情不自禁地摟住她。那麼嬌小,那麼柔弱的身軀,在他懷裏,微微顫栗著。
在那一刻,他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嘉敏的身份。
又是一陣靜默。
“嘉敏,我想和你好好談一談。”李煜深深地看著她,“這裏,不是深談的地方。”
“那麼……”
“今晚三更,在瑤光殿後的靜風軒。”李煜重重地說,“不管你來不來,我都會等著。”
嘉敏默然無語。
“小娘子,該用晚膳了。”
這已經是慶奴第三遍叫她了。而嘉敏,卻仍然心不在焉。看她一直心神不定,慶奴終於忍不住問:“小娘子是有什麼心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