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消息,李煜長歎一聲:“想不到,皇甫繼勳如此不得人心!我真的看錯人了!”
此時,他怒氣已消,剩下的隻有驚懼。
他勉強自己鎮定下來,將皇甫繼勳的軍權交給了陳喬和張洎。
同時,他下令死守城關。
江南已到了綠肥紅瘦的時節。
春意正濃,而李煜和嘉敏卻辜負了一個春天。
即便是歌舞酒宴,也強樂無味——戰爭是壓在他們心口上的石塊。
但是,在圍城中,朝廷的開科取士卻依然照舊——這是為了穩定人心。
終於,春去也——李煜提筆寫下:
“庭空客散人歸後,畫堂半掩珠簾。林風淅淅夜厭厭,小樓新月,回首自纖纖。
春光鎮在人空老,新愁往恨何窮!金窗力困起還慵。一聲羌笛,驚起醉怡容。”
即便是在危城之中,他還是不忘寫詞。嘉敏看在眼裏,隻覺得心頭苦澀。
午後,嘉敏和黃保儀一起查閱宮中的庫存登記——李煜曾對她說過:“看來,這場仗會打很久了!”既然如此,就不得不作長久打算。宮中的各項用度,都要開始削減了。
然後,她和黃保儀一起去查看宮中的倉庫。
黃昏時分,她才回到柔儀殿。
李煜已經在等她了,看上去有些急躁。
嘉敏立刻緊張地問:“宋軍在攻城嗎?”——在幾個月的圍而不攻之後,重新整裝的宋軍,開始在近日頻頻攻城。
“今天還沒有——昨晚,我們以兩千士兵擊退了攻城的宋軍。但是,我們的傷亡也很慘重……”李煜望著跳動的燭火,有些怔忡,“此時,不得不調動南都大軍了。”
“重光,希望南都大軍能解金陵之圍。”嘉敏定了定心,又問,“詔令已經發出了嗎?”
“我派尉衛卿陳大雅等人突圍,這需要等待時機。”李煜充滿期待地說,“南都大軍是南唐的希望。我相信朱令贇不會讓我失望的。”——自林仁肇死後,神衛軍都虞侯朱令贇接管了南都大軍。
“可是,突圍不一定能成功啊!從金陵到南都路途遙遠……”嘉敏看了李煜一眼,欲言又止。
於是,李煜也沉默了——就在這沉默中,執事官張皇地前來稟報:“國主!宋軍又開始攻城了。今晚,南門,東門,都有戰事……”
一連幾天,宋軍攻勢不減。
澄心堂裏,徐鉉誠惶誠恐地奏道:“陛下!眼下情勢危急,為了力保江山社稷,請國主派臣北上求和!”
李煜驚訝地看著徐鉉,喃喃地問:“求和,還有希望嗎?”
徐鉉還來不及答話,陳喬已經厲聲說道:“陛下!如果不打贏一場仗,宋廷絕不會同意求和的!宋帝要的是投降,不是求和!更何況,我們還有南都大軍!”
李煜立刻清醒了很多,慨然道:“此時絕不能提求和!當務之急是盡快讓陳大雅突圍求援!金陵城,必須挺過這一陣子!”
言畢,他望著眾臣,神情肅然。
一個平靜的夏天過去了,宋軍一直圍而不攻。
終於,朱令贇接到了李煜的詔令。他立刻率領十五萬水師,自湖口入援,順流直下。
曹彬派黃州刺史王明前去防堵。
金陵城內,生意越來越艱難了——物價上漲,存糧緊缺,甚至連柴火也不夠了。宮裏,各項用度都在裁減。同時,遣出了大量閑散的宮人。
滿目所見,都是說不盡的蒼涼與蕭瑟——秋天已經到了。
李煜的心情日益低落。
早晨,他望著天邊冉冉的紅日,喃喃自語:“南唐如同落日……”
“陛下!不要這樣。”流珠輕快地勸說,“這樣說,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可是,戰爭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李煜透了一口氣,索性拋開心事,“來,為我歌一曲,現在不提戰爭了!”
於是,流珠歌了李煜近日所作的一首詞:
“轆轤金井梧桐晚,幾樹驚秋。晝雨新愁。百尺蝦須在玉鉤。
瓊窗春斷雙蛾皴,回首邊頭,欲寄鱗遊,九曲寒波不溯流。”
她原想讓李煜輕鬆一點,但是,她的歌聲裏卻透著一種自然而然的憂傷。
李煜不禁輕輕地歎息:“現在,什麼都不一樣了!也許,是失去了往日的那種心情吧。”
他稍坐了一會兒,起身往澄心堂去了。
在殿外,李煜遇見了嘉敏。
夫妻倆一起走在輦路上,心情都有些失落。
“重光,今天又有四十名宮人要遣出宮。”嘉敏輕聲告訴他,“等一下我要去送送她們。宮裏的人,越來越少了。”
李煜看著這些變故,不禁想起了承平時代:那時,沒有戰爭,宮娥們都身著彩衣,宮裏一片錦繡……
於是,他的心情更加寥落了。但是,他仍然懷有希望:“南都大軍已經屯兵江上了……”
“重光!”嘉敏忍不住說,“朱令贇按兵不動,我對他已經失去信心了!”
“嘉敏,不要這樣!”李煜不忍聽,強作樂觀地說,“宋軍圍困金陵已經半年多了。現在宋軍已經疲憊了,而南都大軍指日可到金陵。隻要我們再耐心等幾日,情勢就會不同的!”
他的話,使嘉敏的眉宇間開朗了很多。她笑了,嬌聲埋怨道:“戰爭!戰爭!攪得人心惶惶的!這一仗,還不知要打到什麼時候呢!”
李煜望著她嬌嗔的神態,有一種久違之感,他不禁怔住了。
十月,潤州守將劉澄降敵——自此,吳越軍控製了金陵的東麵。
此時,金陵與外麵的聯係都被切斷了。
在戰爭的煎熬中,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著……
唯一的希望就是朱令贇的十五萬南都大軍。
情急之下,李煜的意誌開始動搖了——原先,他決口不提求和。但是現在,猶豫再三,他終於同意派徐鉉北上求和了。
同時,他仍然在等待南都軍的救援。這是他最後的希望了。
徐鉉是江南的舌辯之士,以前也曾出使過宋朝。
此刻,他又一次到了汴京——在危急中,很多人都對他的出使抱有希望。
趙匡胤威嚴地端坐在殿上,徐鉉跪奏道:“陛下!江南國主李煜並非有意拒詔不朝,實在是纏綿病榻所致。萬望陛下鑒諒!李煜以小事大,如子事父,從未有過失,為何陛下不能相容呢?”
趙匡胤微微一笑:“徐卿剛才說,李煜奉朕,如子事父。那麼,既是父子倆,就應當是一家人,怎麼能南北對峙呢?”
徐鉉啞然。他沒想到,自己的話會讓趙匡胤抓住話柄。但此刻已來不及後悔了,他哀切地說:“陛下就是不念李煜,也應該顧念江南百姓啊!戰禍一起,大軍所至,百姓生靈塗炭!請陛下下詔緩兵,以保全一邦生靈!”說著,他叩首不止。
趙匡胤忽然拔劍而起,怒叱道:“你不必多言!江南本無罪,但天下一家,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耶?”
這番毅然決然的話,震撼了徐鉉。他不敢多說,惶恐地退出了。
與此同時,朱令贇率兵繼續向金陵進發。在皖口,與王明所率的宋軍相遇。
王明聯合宋軍的步兵將領劉遇,一起進攻南都軍。情勢急迫,兩軍戰船一相接,朱令贇便下令縱火。大火燒來,宋軍措手不及,立刻陷入了混亂。
然而此時,風向忽然轉變,大火反而燒向南都軍。
宋軍立刻乘勢進攻,南都軍全軍覆沒,主帥朱令贇喪生火海!
徐鉉終於回到了金陵。
他帶回來的不止是求和失敗的惡訊,還有朱令贇戰敗身亡的噩音!
苦守金陵,原本盼的就隻是南都大軍,而現在,希望破滅了!
李煜的心驀然下沉,渾身上下都涼透了。他頹然跌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滯。
久久的沉默——
終於,殷崇義打破了沉默:“陛下!現在,是戰還是和,要盡快決斷!”
“戰,我們還能再戰嗎?和,趙匡胤會同意和嗎?”李煜雙唇發白,翕動著,難以成聲,“我……我現在還有什麼路可走?”
終於,他咬牙問:“難道,要我投降?”
眾臣默然。沒有人回答,幾十雙茫然地眼睛,一齊望著李煜。
此時,陳喬鎮定地上前說:“陛下!既然不能戰,也不可能和,那就隻有守了!”
“守?”李煜疑惑地看著陳喬。
“是的,守!”陳喬毫不動搖地說,“現在還不到最後關頭,我們要守到最後!陛下決不可存降的念頭。一旦投降,歸為臣虜,生死不由自己,情何以堪?”
“可是,”徐鉉提出了質疑,“我們憑什麼守?金陵城外援已絕!城內的存糧,也支持不了多久了!”
“即便如此,我們也隻能守下去。”張洎冷峻地接口,“要降,隨時都能降,等城破了再降也不遲!可是現在,不到最後,我們不能有這個打算。”
“說得是。”李煜忽然平靜了下來,在危急中,他反而堅定了意誌。默想了一會兒,他終於站起來,凜然說:“金陵城不破,決不言降!”
宮車在柔儀殿前停了下來。
嘉敏站在台階下相迎。一看見李煜失神的目光,她立刻走上去,怯怯地問:“重光!徐鉉帶來了什麼消息?”
“趙匡胤不同意罷兵。還有——南都大軍戰敗,朱令贇戰死!”
“什麼?”嘉敏感到了一陣涼意,不知所措地望著李煜。
此時,李煜也同樣不知所措。
進了內室,他頓足歎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耶?說得好!這才是趙匡胤的本意啊!”他透了一口氣,又無可奈何地問:“風向忽然轉變,莫非是天要亡我南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