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暫時停歇了——戰雲密布的江南,出現了難得的寧靜和祥和。
澄心堂裏,南唐君臣都鬆弛了下來。
新年的喜慶氣氛,衝淡了戰爭的陰影。
一日午後,柔儀殿裏傳來了絲竹管弦聲。
“重光,宋軍終於不打了!”嘉敏笑吟吟地說,“今年冬天,宮裏發放的賞錢仍然要和往年一樣。你認為如何呢?”
“隨你吧!”李煜一向不甚留意後宮的事務,他隨手翻了翻陸續呈上的奏表,又說:“宋軍還未退兵,今年的賀典不宜過分鋪張。”
“知道了!”嘉敏有些怏怏然,“誰也沒有心情來鋪張啊!”
“是戰爭破壞了我們的興致!”李煜在無奈之中又有些輕鬆,“不過,現在形勢很好。宋軍士氣低落,快過年了,有不少想念家鄉的。希望他們能快點退兵。”
“退兵?”嘉敏有些不解,“他們會退兵嗎?趙匡胤的目的不是要滅南唐嗎?”
李煜怔了一下,驚訝地望著嘉敏。少頃,他故做輕鬆地說:“開戰快半年了,宋軍已經疲憊了,而且糧草難以接濟。再這樣僵持下去,對他們不會有好處。”
嘉敏釋然,笑著說:“其實,我們不用過於擔心。你還沒有調用南都大軍呢!”
“現在,還不到最危急的時候。”李煜說,“不到最後,我是不會輕易調用南都大軍的。”
此時,嘉敏在無意間的一瞥中,發現窗外飄起了雪花。她立刻走到窗前,驚喜地叫道:“重光!快來看!下雪了!”
李煜站在窗前,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娥皇的影子忽然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他立刻記起了當年的集瑞亭,他們曾一起賞雪……
那麼多年了,娥皇的影子已漸漸淡去,然而此刻,出現在他眼前,卻是如此清晰。
嘉敏不會知道這些。她如一個孩子般,興奮地說:“這場雪好大!讓慶奴她們在庭中堆個雪人吧?”
李煜微笑地看著她,不忍心拂了她的興致。
於是,一個漂亮的雪人,很快就出現在前庭了。
“重光,瑞雪兆豐年。”嘉敏樂觀地說,“明年,我們一定會打退宋軍的!”
“明年?”李煜雖然有些迷茫,但仍然有信心地說,“但願如此!”
除夕之夜,曹彬親自帶兵巡營——他並沒有放鬆戒備,也絕無退兵的想法。
而此時,南唐宮廷裏,卻是載歌載舞,熱鬧非凡……
大年初一,李煜如往年一般,接受了群臣的朝賀。接下來幾天,是上賀詩,賜酒宴……一連熱鬧了十幾天。
終於,新春過去了——曹彬率兵奪取了新林港。
接著,宋將田欽祚進攻金陵外圍的溧水。
江南統軍使李雄出陣迎敵——之前,他對兒子們說:“宋軍已深入江南腹地,威聲甚隆,我軍不是他們的對手。此去。我一定會死於戰場。爾等好自為之!”他的兒子們毫不畏懼地回答:“我們自然要隨父親共赴國難,拚死一戰,決不退縮!”
於是,經過異常艱苦的一戰,李雄父子八人都死在了戰場上。
溧水陷落!
那是正月十七日,曹彬的軍隊正沿著秦淮河逼近金陵……
澄心堂裏,又恢複了議事。
“溧水陷落了。”李煜翻看軍報,噙著淚歎息,“李雄父子八人,皆死於國難!忠烈之士也!”
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後,他低低地說:“幾次戰敗之後,金陵城內的兵馬已經不多了,不能再往外調。其它的關口,也難以調兵。眼下,諸公有什麼看法?”
“陛下!不如換個戰略。”張洎矜持地吐出了六個字,“堅壁以老宋師。”
李煜有些不解地望著張洎。
“臣也同意張學士的意見。”徐鉉很快意會了,他向李煜解釋道,“隻要固守城池,避其鋒芒,宋軍糧盡兵疲,又久攻不下,自然會退兵。”
“好,也隻能如此了!”李煜同意了,他從徐鉉的話裏又聽出了新的希望。
不久,李煜感染風寒,需要在內苑靜養。
他將軍權交給了皇甫繼勳——任命他為元帥,統領全國兵馬。此外,朝中的政務,李煜交給陳喬,張洎和徐氏兄弟處理。
每天傍晚,陳喬等人會來謁見,向李煜報告一天的政事。
除此之外,他的一天都空閑了下來。有時,他在嘉敏的陪伴下去禦花園散步;有時,他看書,作詞;更多時候,他召集了僧侶誦經談禪——戰爭常常使他心煩意亂,隻有在誦經談禪時,他才能求得心靈的片刻寧靜。
很快,他的病痊愈了。但是,他卻不願再去澄心堂麵對紛擾的戰事。
於是,他選擇了逃避。
金陵城外的城南水寨,一道道柵門,十分堅固。南唐守軍扼河而守,人數甚眾。
宋軍不得不望而卻步——城南水寨是金陵的重要門戶,因此,皇甫繼勳派重兵防守。
正值早春,西北風猛烈地刮著——宋將李漢瓊命令士兵準備了許多裝滿葦草的小船,澆上油,再點上火,頓時,火勢凶猛。借著西北風,火船撞向了南唐軍把守的城南水寨……
於是,水寨的柵門被焚毀了,南唐的戰船也起火了……
宋軍趁著火勢,掩殺過來——南唐軍戰死,溺死的,不計其數。
城南水寨一失,宋軍長驅直入,直抵城下,很快就包圍了金陵城。
然而,金陵城被圍的消息,李煜卻毫不知情——他信任的皇甫繼勳和徐氏兄弟,壓下了所有告急的軍書。
皇甫繼勳自恃是功臣之後,素來驕貴,對李煜從無效死之意。眼見宋軍步步深入,他隻希望李煜早日投降,隻是不敢開口奏請。因此,他私下裏常常對屬下說:“宋軍強勁,如何能抵擋?”聽見敗訊,他便笑道:“我早知不能勝了!”有不少忠心為國的將士,向他請纓出戰,他反而將他們杖背,拘留。
於是,軍中的矛盾日益加深……
而李煜,卻仍然信任著皇甫繼勳。
戰爭擋不住春天的腳步。
陽春三月,金陵城內,已是滿眼新綠了——這是開寶八年(公元975年)的春天。
在鶯閣的起居室內,嘉敏看到了一張墨跡未幹的詩箋。她拿起來低唱:
“風回小院庭蕪綠,柳眼春相續。
憑闌半日獨無言,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
笙歌未散尊前在,池麵冰初解。
燭明香暗畫樓深,滿鬢清霜殘雪思難任。”
在她清幽的吟唱聲中,門簾掀動,李煜走了進來,笑著詢問:“這首詞如何?”
嘉敏皺起了眉頭,她從字裏行間的惆悵中,讀懂了李煜的愁緒。
“我不喜歡。”她毫無保留地說,“太蕭瑟了!”
“嗬,嗬。”李煜有些無奈地笑著,目光轉移了。
“重光,你在擔憂?”嘉敏定定地望著他,幽幽地說,“你看上去很平靜,可實際上,你無時無刻不在擔憂。”
李煜因她的了解而感動。他茫然地問:“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也許,南唐真的是時運不齊?”
“重光,不要杞人憂天。”嘉敏和婉地說,“宋軍已經很久沒有進攻了。”
“哦,一個多月了,他們究竟想怎麼樣?”迷茫中,李煜的腦海裏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他立刻心血來潮地說,“我想親自去城頭看看。”
於是,一個時辰後,李煜在四名侍衛的保護下,馳馬出宮。
城樓的台階,高而陡。迎麵吹來了三月的風,暖暖的,沒有涼意。
李煜終於登上了城樓,極目遠眺,仿佛天地間都開闊了不少。驀然,他大驚失色——城外,柵寨遍野,刀槍耀目,而高揚的旌旗上,居然飛舞著一個巨大的“宋”字!
驟然之間,他一陣心悸,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然而定睛再看,結果卻依然如此!
頓時,他感到一陣眩暈,扶住欄杆,驚怒地問左右侍從:“宋軍圍城了!你們為何不向我稟告?”守城的將士跪下,戰戰兢兢地答道:“是皇甫將軍不許屬下稟告國主。”
李煜幾乎難以置信,皇甫繼勳一向是他所信任和倚重的將軍啊!然而,自己卻被他蒙蔽了……此時,他有一種深深的失望和痛心。
“宋軍圍城有多久了?”他勉強問道。
“一個多月了……”
李煜哼了一聲,憤然離去。
一回宮,李煜徑直趕往已多時未去的澄心堂。
此時,澄心堂裏,陳喬,張洎等人正在共商政事。看見李煜快步走入,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
“召皇甫繼勳來!”李煜強壓怒火,大聲吩咐道。
“官家!難道是宋軍有動靜了嗎?”內殿傳詔刁衍小心翼翼地問。
李煜冷笑一聲:“好個內殿傳詔!宋軍圍城的軍報為何不上傳給我?”說著,他又轉向和刁衍一起負責傳詔的徐遊,徐遼兩兄弟,恨聲問:“連你們也騙我?”
徐氏兄弟惶恐地跪地辯解:“臣等也是受了皇甫將軍的蒙蔽……”
一語未畢,皇甫繼勳已經到了。
不待他行禮,李煜已怒喝道:“皇甫繼勳!枉我如此信你,宋軍圍城已一月有餘,為何不及時稟報?”
皇甫繼勳嚇了一跳,心裏暗暗叫苦,正要辯解幾句,李煜又厲聲說:“南唐容不下你這等不忠不義之人!國家危亡,孤念你是功臣之後,定有乃父之遺風,故委以重任。不想,你竟是如此居心叵測之人!孤還要你何用?——來人!拿下皇甫繼勳!處斬刑!”
這一次,沒有絲毫遊移,李煜處理得十分果斷。
十幾個侍衛綁起了皇甫繼勳。剛擁至軍門,就有一群激憤已久的士兵衝過來,斬殺了皇甫繼勳。同時被殺的,還有他的侄子紹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