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層如墨,樹林陰翳,一匹快馬電射而出。
馬匹顛簸,小妹痛呼,睜開眼睛視線是一片後退的樹影,稍一打量,是被綁在了季公子背上,中箭胳膊也已紮好,冰冷刺骨的暴雨鋪天蓋地,卻都被身前季安擋住。小妹想著姐姐與季公子的故事,想起那封小時好奇私自拆封的信,那些情意好像不再是姐姐的,而是自己的,開始從心裏緩緩的浮出來,啵的一聲擴散到四肢百骸。小妹眼神失焦,螓首微揚,靠在季安背上,輕輕嗅著,如山心安,連傷口都好似不再疼痛。
哺時三刻,大雨初霽,馬踏青石,清脆冷冽,一道水花白線綻開在清冷的屏山鎮的街頭,籲聲下馬,將嚴小妹送至醫館拔除袖箭,袖箭無毒無鉤,不幸之萬幸。
嚴家在屏山尚有兩處產業,皆已通知到,托管事快馬回報,等傷勢稍緩,不日嚴翡莊將來接人。跑了小太監,此番圍剿不利,想必小太監會攜密旨調動永州守兵,為免嚴家被攪進風波,季安需及時離開此地,將嚴小妹留在這裏是為最好選擇。
屏山鎮比臨安稍大,中間一條青石板街道,兩側各有酒肆零落,比不得國都鱗次櫛比燈火通明,但雨停風不停,路上積水橫溢,各色酒招飄搖,獵獵如兩軍隔江對峙。
“恩怨已清,值此當回轉北漠,再也不見。”鐵掌秋抱拳肅道。
“再也不見。”季安抱拳,良久又小聲加了句“保重!”
“嘿,季子莫做這般小兒女姿態,一入北漠,天下誰能奈我何。”
夕陽半斜未斜,一魁梧漢子騎著瘦骨嶙峋的小毛驢向北而行,兩徒弟背影相隨。
二徒弟悄聲問師兄:“練連鐵砂掌,不應該有暗疾,手掌滿是繭子麼?師父他老人家怎麼……”
“沒見識,世間武功修為化境,氣血通暢,精力滋養,自然返璞歸真甄至圓滿,膚如錦綢,發如金絲。”
“那我每天扇自己百十個耳光練厚臉皮,待得修為化境之後豈不是成了小白臉,上次那雲姑娘不就是喜歡麵嫩白皙的麼。”
以鐵掌秋的修為自然將這番對話盡收耳底,自得其樂地哼起小調來:“舊裏燭光,誰英雄,千杯問穹蒼,肝膽寸斷,鐵鬢染,請魂遊四方……”
夕陽如輪,霞光浸透,白幡如血,巷陌如血,天地四方亦如血。
道邊酒肆,季安一人獨酌,輕咳出血,搖頭輕歎:“這酒味道真怪。”棄酒起身,回望臨安。
次日拂曉,永州城門,四騎胄鎧繁複出眾,各攜百騎由四方城門列隊而出,輕重軍械皆位列陣中。不日返城,一無所獲。有小太監攜軍參兩卷出東門往國都而去,隨從甚少,儀仗皆無,行蹤隱而不發,路途皆出示商人通牒,上下打點,不快不慢。
又三日,季安匿於人海,遍尋不至。
轉眼秋末冬至。
雞鳴三刻,成國涼沁沁的離宮像殘暴的蠻獸蹲踞在奈雒湖一角,玄黑色的冰冷石塊似乎吞噬了所有光線,永遠都是潮濕的,令人想起水牢裏幽魂,黑色的長發,粘稠的涸血,墓碑,洞穴,以及一切陰冷潮濕逼仄壓抑地令人不想記起不願想起的黑暗物象。小太監走在破曉潮濕的黑色石階上,心髒好像被一隻寒冷骨爪狠狠揪住,縱使氣力深厚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你說福大貴死了?”說話的人麵朝朝陽,奇骨灌頂,輪廓流金,背後卻延伸出巨大的黑影,爬過深青色的殿磚,從旋梯流淌而下,隱入更深邃的黑暗。細碎的摩挲聲好像有無數嗜血的蠍蟲在黑暗中蠢蠢欲動。
麵前的身影並不高大,甚至有些可笑的矮小,但是成國敢笑的人早在十七年前江南道**案前後死光了,剩下的那些自詡風流的名士也一改不羈酒狂笑帝王的態度乖乖閉上了嘴。小太監強忍幾欲戰栗的雙股,以盡量平和的語氣擠出來一個字“是……”想想不能讓麵前這位費更多口舌,又一五一十將事情從頭道來,當然最後坑害老太監順便逃開的事自然變了味道。
二十九年前,西湯內叛,北燕趁機南下,月下三州,湯王室自顧不暇,無力北抗。南唐積弱,樂見其成,聯東郅共抗北燕與西湯。十日義軍突起,領袖為一因相貌矮小飽受歧視的落魄士子,廟算謀略厲害,猶是心狠手辣,所到之處,西湯官員,連帶妻兒父母盡皆誅殺,是以刁民莽夫相繼來投,眾舊士族譴責,盡屠之。六月西湯王室正統皆亡,偽帝登基,次日遇刺,薨,臣下皆作鳥雀散,一退再退,頹勢盡顯。義軍割據江南道以及程江以北數州,自立國號成。原西湯豪門大閥困居程江以南,又失江南道三州十一郡,首尾難顧,割地賠款請援,東郅名將瞿離此戰橫空出世,千裏奔襲,北拒燕國,西退成國於程江之北,其一人便斬得大將一十有三。此時有西湯舊貴,縱橫捭闔,收攏西湯舊部,改號溫,翻臉反悔,自認新朝,拒不承認舊部割地賠款事宜,圍堵瞿離於江南道,正是此戰豎立了瞿離沙場風流盡在一人的輝煌聲名。《拜將錄》有曰:“瞿子身在軍帳之中,縱橫百裏無礙,軍陣變化有度,行軍跳脫多端,兵行陽謀,鬼策不懼,其勇似神,其智近妖。”瞿離且戰且行,與南唐合兵於溫國東境,吞泗洲,郎州,汌州,直到此時東郅方才成為能夠鎮壓東方的大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