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如虎狼,不見季安。”
滿紙盡是荒唐言,被撕碎的諜報散落一地。明有四百騎縱橫如虎狼吟嘯山林,暗有諜探有如天穹繁星不知凡幾。月餘下來,若是依照以往慣例,便是某位王公新收的寵妾身上有幾顆痣也查清楚了,可是各層審批盡是推諉之語,於是他很惱怒。
“難道這天機院離了他季安就成了養雞山了麼。”桌上筆架歪斜,墨汁四濺,鴿管零碎被一袖子掃落在地。幾個老官油子低著頭被惱怒的嗬斥,表情諾諾,不約而同,心裏想著怎麼糊弄一下就能揭過,晚上是去燕來樓還是東姿樓搓一頓。
這座院子離乾心殿並不遠,從偏殿折繞,過幾扇月門,穿過一小片竹林就到。不過百十步,氣象完全就不一樣了,與宏偉到壓抑的大殿相比,這裏是王城裏難得的清淨,幾座小築零落,臘梅點點,風韻更佳。可這院子裏是遭了秧,剛剛動土的模樣,幾棵盤根老樹被刨出來像幹屍一樣躺在地上,還有些散亂木料磚石堆積。中間天元位一棟精美閣樓一個月拔地而起,一切用度看似尋常卻豪奢地緊,一如此刻樓中站著的貴公子,一個月前帶著金牌接掌天機院,雖未報身份,但眼光老辣的官油子哪看不出那看似樸素的衣物代表的血脂民膏。金絲玉扣,瑪瑙佩環,**禦用的貨色,又故意做出這般貼近百姓的粗布敝履模樣,那多半就是沒甚名氣,很少露麵,隻被百姓評得廉恤兩字的二王子了,既非嫡子,又非長子,這個尷尬的位子誰坐著都嫌硌得慌,也就二王子能天天樂嗬嗬地讀讀書,鬥鬥雞。說他藏拙吧又藏不好,不是這裏漏了底兒就是那裏掉了粉兒,大家也就當傻子糊弄著,最後好像真也就放心了,這樣說起來似乎也真拙了,至於是藏了還是沒藏,天知道,自己知道,天子大概也是知曉的。
幾個月前天機院還是歸屬季安,季無哀,時公子已至從三品,以一寒門身份入得上三品之高品,乃成國立國後從未有之事。左手掌握年前新建立的天機院及風聞、記纂一並事宜;右手軍機閣從事,漠北胡羌義從五百餘眾,文武一人手,成王在乾心殿上誇讚其為不輸南唐盂舒老人、東郅名將瞿離的成國龍鳳之才,堪稱前所未有的寵信。然正如盛極必衰之理,季安身份始終存疑,官聲不顯時尚無人注意,得成王重用之日亦是秘密徹查其身份之日,月餘,永州有諜子回報,尋得蛛絲馬跡,順藤摸瓜而至。
塵世如網,道道相連。事實一旦發生就無法抹去,曆史的痕跡能被時間掩去卻總會留下些許疤結,一如十七年前權柄滔天江南道季家以謀反株連一百三十七口的真相,一如官至四品後這數年來季安對江南道季家舊案暗中的尋訪調查。
幸季無哀存有後手一二,中途截下諜報,是以尚有時間考慮應對餘地
,家仇欲報,國亂難平,且還有一事心願未了,不日成王定有所察覺,無哀,何去何從?
天機院裏的老槐樹不知道,黝黑的樹根直向天空刺去,說不定是在質問蒼天吧。
老槐樹以前是小槐樹,季大人以前是臨安少年郎。嚴翡莊旁邊不遠的瓊宵閣是臨安有名的銷金窟,三人的月份還不夠喝壺桂花酒,而且被長輩知道了少不得一頓板子,幾天走不動道被人恥笑。於是就和嚴子集、嚴子池哥倆爬到瓊宵閣屋頂上,喝酒……賞月……看蕈妹妹在莊子裏蕩秋千……
那一眼恰似雲中燕回眸,兩勾月,三寸碧泉柔,似是無心留,豈把酒食籌,更添小餅親揉。
曾記否,曾憶否?
當年少年郎,今日不複舊模樣,樹影斑駁幾回寒暑,留我一人獨唱蘭舟晚。
我還在,你怎麼就走了呢;你若還在,背負一百三十七條血仇的我……會怎麼選呢。
當年少年郎,在花園中被調皮的嚴子池拉住,說是“姐姐希望她的夫婿文武雙全”,於是他學了武,便是嚴家晦澀玄奧的鎮鏢指法也學了個通透,說是“姐姐希望她的夫婿能高頭大馬,八抬大轎迎娶她,一定要是五品,不四品大官才行。”於是他便收拾行囊來了京畿王城。
當年年少,嚴子池眼裏五品已是極大的官,記憶力隻有曾經巡視臨安的那位五品知府,前後儀仗讓他羨慕地眼紅。少年無心機,便是個謊也撒的可愛,聽的也當了真。嚴家雖好,讀了些年聖賢書的季安也明白寄人籬下的悲哀,哪個少年沒幾分熱血,沒幾分驕傲呢,真也好,假也好,反正我當了真的要拿一個四品官錦衣而歸,蕈兒一定會很高興吧。
當年少年郎,向莊主請辭,莊主把孩子青梅竹馬的情分都看在眼裏,能主動歸隱的嚴家並不甚在意功名,但若是這季姓少年郎得了功名也好,否則入嚴家當贅婿總歸是不太好看,遂允,贈盤纏若幹,勸誡:若有一日錦袍加身,記得回家來,我們為你慶賀雲雲,無哀拜謝。
幾月前季無哀離開院子,那最後一夜靠在老槐樹上沒有思考前途,也沒有推敲季家血仇的前後糾葛,心裏眼裏這老槐樹就是臨安城嚴翡莊裏和嚴蕈兒一起種下的那株冬桂,十多年過去,若無意外,今已亭亭如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