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展示值裏,高雅的蛋糕排列在如寶石的陳列台上燦爛閃耀著。
在半地下的圓型桌位入座後,蓉子阿姨明快地表示:「我要白蘭地咖啡,這孩子的話……」
「我也要咖啡,還要香蕉慕斯和香草冰淇淋一份。」
「小孩子不能吃刺激的東西,妳喝熱牛奶吧。」
「不要!」
荒野盡全力地反抗著,讓蓉子阿姨顯得錯愕。男服務生帶著淺笑回應後離
開。蓉子阿姨傷腦筋似地碎念著:「很苦的喔。」
「有砂糖和牛奶可以加。」
「恩……」
不久,盛裝兩人所點的咖啡和蛋糕的托盤終於從廚房送來。那時,匡
啷啷的鈴聲響起,店門也隨之開啟。
一位大學生模樣的漂亮女性,和明顯就是負責提物品的矮小少年走了
進來。該名女性氣焰囂張地定至正中央座位坐下,「你也坐下來沒關係。
」還用如此了不起的語氣對手抱服飾提袋的少年說道。
接著,她看見送來給荒野的蛋糕。
「好好吃的樣子,小弟,我也要那個,還有紅茶。」
「是,馬上為您準備。」
少年將物品放到椅子、地板還有桌麵上。
這時荒野看見了他的長相。
「啊!」
荒野不禁叫出聲,少年因而轉過頭。
是阿木慶太啊!長著雀斑、看起來對人很好的臉,今天也同樣掛上一副迎合
的笑容。
阿木也注視著荒野,「啊」地輕呼了一聲。
荒野朝他點了點頭。
不過就在這個當下,因為蛋糕和咖啡送上桌來,荒野頓時就忘了阿木
的存在。膨鬆慕斯蛋糕,還有滿滿的清涼香草冰漠淋。純白的餐盤上,以
一朵紫色花朵添飾。
「看起來好好吃喔。」
見到蓉子阿姨羨慕似地喃喃說著,荒野於是將叉子遞給她。就這樣蓉
子阿姨用叉子,而荒野用湯匙,兩人一同將蛋糕和冰淇淋堆起的小山英勇
地摧毀。
喝了一口咖啡,感覺又苦又燙。「好苦!」荒野整個人往後一彈,蓉子
阿姨見狀勝利似地得意笑著。
「嗬嗬嗬?」
荒野原先是打算直接喝黑咖啡的,但果然還是不敵苦味,她不甘心似
地咬著唇,在裏頭加入了一大堆砂糖和牛奶。但就算那麼做,也仍舊無法
蓋過咖啡的苦澀。就在咖啡因為牛奶已經近乎要變成白色之時,她隱約意
識到有人站在自己身旁。
驀地一顫,荒野感覺到一股冷颼颼的空氣。
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一拾起頭,原來是阿木站在那裏。因為背光的關係,看不太清楚他臉
上的表情,然而有著暗影的臉龐,散發出某種與平常迥異的不祥之氣。
「喲,山野內。」
聽見對方爽朗的招呼,荒野連忙咽下冰淇淋說:「阿木……」
蓉子阿姨問她是朋友嗎?荒野點點頭。
阿木來回看著兩人的臉孔。
「啊,是媽媽呀,長得很像呢。」
荒野和蓉子阿姨的臉同時變得通紅。
「是嗎?」
「恩,神韻十分相似。」
荒野聞言心情有些複雜,然而蓉子阿姨卻是相當高興的模樣。荒野想起了
與阿木同行的人便問:「是你姊姊嗎?話說回來,江裏華說過你有個姊姊呢。」
「是啊,是我大姊。」阿木不好意思地說道。
「隻要一放假,就把人叫出去使喚,有夠困擾的。」
「咦……」
「之前似乎還有男朋友可以指使,不過分手了,所以現在就換成虐待弟弟
,她是很恐怖的女人喔。」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語氣聽來似乎還滿高興的,荒野不禁羨慕了起來。
「有兄弟姊妹好像還滿開心的呢。」
「妳是獨生女啊?」
「恩,江裏華因為有很多兄弟姊妹,反而還說羨慕我家很安靜……蓉
子阿姨,怎麼了?」
見到蓉子阿姨以白皙的手掩住嘴巴且變得安靜,荒野遂而擔心地問著
。蓉子阿姨搖搖頭說沒事,但是卻站起來輕聲表示要去一下廁所。
阿木自然地在蓉子阿姨的位置坐下。
「山野內,妳和田中還有湯川感情很好吧。」
「恩,從一年級一直到現在,入學典禮那天就是一起放學回去,那時
江裏華邀我去吃完兔子饅頭再回家,而麻美也一起加入,之後就變這樣了
。」
「真是奇怪的三人組耶,很不一樣的三個人呢。」
「是這樣嗎?」
「男生裏麵有明顯分成田中派和湯川派兩邊,長得漂亮又給人感覺高高在
上的江裏華雖然很多人喜歡,但是門坎太高了不是嗎?湯川的話就可以輕鬆
的跟她聊天,人又很有活力,長得也滿可愛的。」
荒野因為自己的朋友被稱讚而開心,也因為不安而不知所措,她以顫抖的
聲音詢問:「那,山野內派呢?」
「……有一個。」
稍微停頓了一會兒後,阿木小聲的回答她。
「隻有一個……」
「總比沒有好吧!」
阿木不曉得是因為要安慰還是生氣,語氣顯得有些粗暴。荒野被「總
比一個人都沒有要好」的心情及「隻有一個人」的想法包夾,隻見她大口
大口地喝下了加入牛奶的苦澀咖啡。
「好苦。」
「恩?」
「就很多事情來講。」
「哈哈哈,意誌很消沉呢,山野內正處於消沉當中啊。」
「被嘲笑了,現實真是苦澀啊。」
「……那不然,我努力多拉些同伴來吧。」
廁所的門開啟,蓉子阿姨走了出來。阿木仰起帶有雀斑的臉,荒野則不解
地想著他剛剛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阿木站了起來,「那麼我們學校見。」說完便揮揮手回到座位,阿木的姊
姊則帶著興致勃勃的表情望著這邊。在小聲地問了弟弟許多問題後,再次
目不轉睛地看向這裏。
蓉子阿姨回到座位,呼……地吐了口氣。
「還好吧,蓉子阿姨。」
「恩。」
「咖啡很苦嗎?」
「嗬嗬嗬,對大人來說剛剛好喔。」
「又來了,又是大人大人的。」
「荒野,等妳長大就會知道了。人生啊……比這咖啡要苦得多囉。」
不曉得是話中有話,或者是其實根本沒有其它含意,蓉子阿姨說著教
人摸不著頭緒的話並瞇細了眼睛。
蒼白而氣質出眾的臉蛋上,在鼻子的上方一帶浮現出先前沒有的雀斑
。相當明顯,目光不禁停留在那上頭。荒野在意地盯著看時,蓉子阿姨又
再次呼地歎了一口氣。
離開咖啡店,兩人分提著大件物品,踏上了歸途。
回家的路上比方才更加寒冷。落葉紛飛,陣陣風吹得咻咻作響。
蓉子阿姨以輕快的步伐走著並問:「剛剛那個男孩子是同班同學?」
「恩,他叫阿木慶太,不過我們兩個今天是第一次講話。」
「這樣啊,為什麼?」
「為什麼啊……因為原本男生和女生就不是那麼常會說話的。」
「喔……」
蓉子阿姨瞇細丫眼。
像是踏著舞步般,她踢蹬著斜坡的石板並說:「的確是這樣子呢。」
「恩。」
「就跟荒野說的一樣,隻是我已經忘記那種情況了。」
「所以剛剛雖然是第一次交談,不過之前江裏華和麻美有說阿木很容易聊
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姊姊在的關係,我和男孩子說話雖然會很緊張,但
跟阿木果然就不怎麼在意地聊起來了。」
一回到家,身穿和服的爸爸剛好披著薄外套要出門,手上也沒有帶公文包
就說:「我去開會。」
「今天是星期天呢。」
「恩。」
木屐輕輕地響著,爸爸走下了斜坡路。荒野和蓉子阿姨兩兩對望,一同遠
眺爸爸那略微駝背的背影漸行漸遠天色終入薄瞑。
荒野有時候會想,自己或許是比其它女孩子更為孩子氣也說不定呢,這種
想法隻是有時候而已。
放學後,一旦走在空氣冷冽的走廊上,就可以聽見在樓梯轉角平台處所傳
來女孩於們的歡笑聲。荒野甩過書包,輕輕地探出頭往下望著轉角平台處
。有很多女孩子聚在那裏,她們從打開的窗戶看著校園,發出開心的高亢驚
叫聲。
「發生什麼事了?」
荒野衝下樓梯加入那群人的行列,然後同班的同學轉過頭興奮地說:「足球社的男生好帥喔。」
「哦……」
荒野納悶地歪著頭,也和大家一同往下望著*場看。
足球社的少年們來回奔跑,當中有一個因漂亮的動作而受到眾人注目
的同年級學生,看來似乎他就是引起嬌媚聲音四起的原因。荒野呆楞地杵
著,一名女孩子像是調侃似地說:「山野內同學還是個小朋友,妳不懂吧。」
「我懂!」
荒野受到影響,於是脫口說了謊,接著她歪著頭又望向校園中。放眼
環顧*場上到處都是的黝黑削瘦少年們好一會兒,在這麼多同齡的學生當
中,可以隻注視著其中一個帥氣的男孩子並為那個人同時放聲尖叫,荒野
覺得女孩子的眼睛真是厲害。
她認真地想著這件事,隨後聽見從樓梯轉角平台處急衝下來的輕巧腳
步聲。一轉過頭,正準備要走過去的阿木慶太,做出略微滑稽的動作,在
荒野麵前站定。
「遇到妳真是太好了,山野內同學。」
「咦?我嗎?」
阿木慶太將皮製書包背在肩上,他偏著頭問:「我有件事要拜托妳,現在妳……」
呀——阿木窺看著再次發出高亢歡笑聲的地方。
「妳現在在忙嗎?」
「不,一點也不。」
荒野搖搖頭,阿木的表情則顯得意外。他指著樓梯下方問:「那現在好嗎?」
「可以啊。」
可以輕鬆和男孩子說話時很令人開心的事,荒野充滿活力地點點頭,阿木
不知為何眼神陰沉地低頭看著荒野。
然而又頓時一轉,很有精神地說:「那我們走吧。」
「恩。」
荒野與阿木並行,靜靜地下了樓梯。
荒野上了國中之後又更加雄偉的胸部,在下樓梯時順勢或落下或彈起
,晃動得相當厲害。因為女孩子對此報以「好羨慕!」或者是「真好呢!」
等等帶著親昵的讚賞,所以即便覺得難為情也不覺得那麼討厭了。然而想
到在數月前有那麼過一次被一群男生調侃的屈辱記憶,讓荒野整個人拱起
背,躡手躡腳離開。
阿木配合著荒野的腳步慢慢走,這讓荒野佩服地想著,阿木身為男生
卻很體貼,姊姊的存在真是偉大。
「很受歡迎呢。」
阿木經過滿是落葉的學校玄關,一麵穿越過*場一麵說著。不曉得是提到
誰的名字,「什麼?」荒野回問著。
阿木指著*場上的足球社。
「就是那個家夥,剛剛女生們都在嘎嘎地為他尖叫不是嗎?」
「不是嘎嘎,是呀呀的尖叫。」
「是那麼可愛的聲音嗎?」
阿木促狹地問。
「很像一大群鴨子喲,呱——呱——」
「哪有,話說回來男生才是像猴子吧。」
「哈,說的也是呢。」
阿木笑了出來。
穿過校園,慢慢地接近到大門口,遠遠地就可以聽見棒球社傳出「鏘
」的響亮金屬聲以及熱烈的呼喊。管樂社的演奏樂音則從校舍的窗戶流泄
而出,風聲微起,落葉在眼前不停地回旋狂舞。
秋天。
冷涼的季節。
荒野又打了個寒顫。
「話說,男孩子在沒有女生在場的時候也很吵呢。」
「啊,就是上次提到田中派和湯川派的事情吧。」
「恩,田中那邊啊,最近好像成立了後援會喔。」
「真的嗎?」
荒野不禁要跳了起來,阿木連忙表示:「絕對不可以告訴她喔,畢竟這是地下秘密組織。」
「哦——總覺得有點討厭呢,秘密之類的。」
「隻是遠遠地愛慕對方而已啦,田中可不能和任何人交往的,要是和
誰氣氛變得不錯的話,成員就會盡全力阻止。」
「……那樣真糟糕。」
荒野試著替江裏華說出她會說出口的抱怨,可是,似乎無法將像江裏
華那樣尖銳的語氣傳達出去。
「麻美呢?」
「喔,湯川她好像有男朋友了,大家現在都沒什麼精神。」
「什麼?」
實在過於晴天霹靂,荒野整個人跳了起來。清風吹過,路樹一同發出
喀沙喀沙的聲音。薄暮以飛快的速度*近,紅色光線從建築物的間隙中穿
射而下。
「我沒聽說這件事呢。」
「……大概是不好意思說吧。」
「對方是誰?話說回來,阿木你怎麼會知道那麼多事情啊?」
「我是萬事通啊。」
阿木相當開心似地回答。麵對這位看似對人很好、臉泛雀斑的男生,荒野
突然之間覺得可千萬不能對他太大意,於是乎沉默了下來。
兩人慢慢接近車站。今天依舊和往常一樣,即便是周間也有很多大人來這
裏觀光。像是穿行在人群中前進、身穿水手服和立領學生服的兩人,明明
是當地人卻莫名顯得突兀。
「班上好像也有班對了,大家都呀呀呀地興奮談論著。」
荒野喃喃低語。
阿木很認真地糾正她說:「不是呀呀,是呱呱。」
「才不是呢。」
「那不然是咕咕。」
「我覺得……你怎麼好像是獨立在大家之外一樣,我有點驚訝呢。才十三
歲已經像個大人了。」
「那也是當然的吧。」
阿木像是被荒野的話所影響,以成熟男性的口吻回答。
「已經是大人了嘛。」
「阿木有和誰在交往嗎?」
那麼一問出口,他表情頓時變得不安。
「……我沒有交往的對象,也不是那種會受到呱呱或咕咕尖叫的人。」
「可是,你有很多女生朋友呢。」
「這和被女生欣賞是不一樣的。」
阿木搔搔頭。
「我姊姊她啊,在男生麵前也是一副可愛女生的模樣喔,可是在弟弟
麵前呢,不僅囂張,還用男生的口氣講話,實在是讓人幻滅。反正大家對
我都毫無顧忌嘛。」
「唔,恩。」
「到底要怎樣接近喜歡的女生啊……好難喔。」
「啊!你有喜歡的女生了。」
「恩,不過很少講話,而且我想對方大概也沒有察覺到吧。一定是忙
著在那邊呱呱或咕咕地尖叫。」
荒野納悶地偏起了腦袋瓜兒。
原來阿木喜歡的人,就在剛剛轉角平台處的那群女生裏麵。雖然可以
像這樣輕鬆的說話很開心,不過阿木內心其實想著很多事情。
「那個……」
來到車站,阿木看似有些難以啟齒地說:「我有件事情想拜托妳……」
「對喔,什麼事?」
「就是這個。」
他從書包裏拿出一本書,塞給荒野。書名是《輝煌的愛意,瑕疵的戀情)
。這種書名,該不會……荒野猛然閃過一個想法。
看看作者的名字,果然是……
山野內正慶!
「爸爸的書……!」荒野一臉苦悶地皺起眉,肩膀頓時垂落,阿木見狀慌慌
張張地說:「怎麼了?怎麼回事?妳討厭這本書嗎?」
「不是的,也不是討厭,應該說是沒有看過。」
「咦——妳爸爸不是小說家嘛,要是我的話就會每一本部看過。」
「我不怎麼有興趣,而且從我懂事以來他就是小說作家了,而且爸爸
也不準我看。」
「不過說得也對,就女兒的道德情*教育來說確實頗微妙,可是這在
成年女性之間很受歡迎喔。」
我知道,荒野在心中默默這麼說著。
盡管去年爸爸再婚之後,風流韻事就減少許多,然而一想起與爸爸有牽扯
的女性們那種近乎發狂的氣息,恐懼又再次浮現。
似是顧慮安靜下來的荒野,少年暫時也陷入了沉默。
「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不會的,真的沒有關係喔,我完全不在意。」
「呃,怎麼說呢,與其講抱歉……」
阿木講話變得急促。
「我家姊姊她啊,記得嗎?就是星期天在咖啡店遇到的那個,看到妳很
興奮呢。」
荒野回想起周末在高級咖啡店所遇到的阿木及其姊姊的身影。大學生
模樣的漂亮姊姊,以及負責提東西的弟弟,姊姊十分熱切注視著荒野,並
小聲地向弟弟說了些什麼……
「她是山野內正慶老師的忠實讀者,在這裏辦簽名會的時候,買了三
本同樣的書,還排了三次隊喔!而且她還趁那次機會送給老師禮物。甚至還
說這樣應該可以記得我了吧。」
荒野想著爸爸那恍惚且滿是邁遢胡子的側臉,爸爸想必不記得那個人
,荒野莫名有這樣的確信。對於爸爸,她隻覺得他無情、會做表麵工夫,
除了寫那種不良讀物之外,其它似乎什麼都沒在想的樣子……該怎麼說呢
,就是與生俱來即有殘酷的性格存在。
成*性們或許就是被那種「帶有某種危險」的特點所吸引。得不到
手的東西越想追逐、想感受失落,所以才愛上爸爸也說不定,荒野最近時
常思考諸如此類困難的事。
是輝煌的愛意,瑕疵的戀情啊。
「而且老姊知道山野內老師的女兒是我的同班同學後,就像是圍場裏
的賽馬一樣興奮呢。直說幫她要簽名、和那位女兒變成好朋友吧等等的話
,都那麼強勢地拜托我了,我實在沒有辦法拒絕呀。」
什麼啊,荒野如此想著。
原本交到了一個可以輕鬆聊天的朋友,內心還有一點……不,是相當
高興,但是沒想到無法自己和男孩攀談並找到話題的荒野,能夠和阿木天
南地北地閑聊,推手居然是自己身為爸爸的女兒的身分啊。
「可以拜托妳幫我要簽名嗎?」
少年窺視似地看著,聲音有些畏怯地問道。
「好吧,嘖!」
「妳剛剛是嘖了一聲嗎?不會吧。什麼嘛,不願意的話就算了。」
「沒有不願意啊,就說會幫你了嘛。」
荒野嘟起臉頰回答。
「幹嘛嘟著臉啊,真是的,我真搞不懂女孩子耶,不管是我老姊也好
,班上那群鴨子也好,或者是山野內正慶的女兒,全都一樣搞不清楚。」
「我才沒有嘟臉呢……那就明天見了。」
「妳的態度很明顯就是了。怎麼,妳很在意吧,山野內,喂!」
像是要閃避少年朝自己伸來的手一般,荒野穿過了剪票口,有如逃回
巢穴的兔子,衝向JR橫須賀線的月台。
一回到家,就稀奇地看見爸爸待在外廊。
不曉得是否因為沒有女性會造訪家裏了,當爸爸待在這間老舊肅穆的宅院
時,很明顯就是切斷開關,呈現出神的狀態。唯有要出門的時候,會好好
地將胡子刮幹淨,營造出難以形容的香氣般的奇妙氛圍,變成一個奇怪的
男性消失在鎮上。然後,不知為了什麼筋疲力盡地回來。
見爸爸凝視著薄暮籠罩的庭園,荒野開口:「我回來了,請幫我簽名。」
「咦?黑貓啊,怎麼回事?」
爸爸揚起臉,刺眼似地眯著眼,仰頭看著身穿水手服的女兒,接著像小孩
子般翹起嘴巴說:「長大了呢。」
「才沒有……每天都見到麵的呀。」
「恩。妳說要簽名,應該不會是看了我的作品吧。」
「我沒有看。」
荒野在心中暗自下了決定,她要將讀過去年*、描寫女管家的戀情
與悲傷的那部作品一事完全隱瞞。她從書包拿出《輝煌的愛意,瑕疵的戀
情》說:「是同班同學拜托我的。」
「噢,真是早熟呢。」
「不是的,是受他姊姊所托。」
「怎麼,是昨天才出的新書不是嗎,已經買了呀。」
爸爸似乎很開心,臉上帶著喜悅。
荒野來到他身旁坐下並歪著頭說:「聽說啊,好像簽名會時排了三次拿簽名呢。」
「什麼簽名會……有辦過啊?」
看來是沒印象了,荒野歎了一口氣。爸爸像是隻為工作以及和女人見
麵的時刻才活著似地,總像蜻蜓一樣飄怱,總是渙散地搖來擺去。荒野一
邊抬頭望著爸爸作夢似的水潤眼瞳,一邊想著爸爸好像就連現實世界中所
發生的事情也不記得。
「爸爸,你知道渴求的藝術嗎?」
「那是什麼?」
爸爸從懷裏拿出鋼筆利落地簽名並回問。荒野注意到,當爸爸以行雲
流水的一手好字寫下「山野內正慶」等字時就變得相當有魅力,荒野被那
熟悉的文字給吸引住了目光。
「呃,去年悠也曾經說到關於渴求的藝術。」
「哦。」
「意思是指犧牲在這個世界上很重要的東西,去成就一樣作品。」
爸爸歪著頭。
兩人在大概已經完全昏暗的庭院中茫然地相望。隻要待在這個大人身
旁,時間就會流逝得相當緩慢,漂著漂著,讓荒野感覺最後彷佛全都靜止
似的。爸爸瞇細著眼睛看了看荒野,又再次表示:「長大了呢。」
「才沒有。」
「明明之前還是小嬰兒而已。」
喃喃自語著。
空無一物的雙手,做出了一個奇妙的手勢。女兒也意識到,他正做出摟抱
不存在的嬰兒的奇怪姿勢。
父親一臉哀傷,不過仍像是作夢般說:「那個小嬰兒已經不存在了呢。」
「真是的,就在這裏嘛。」
「雖然在,卻又不存在。而且,那個人也已經不在了。」
荒野發現爸爸的時間始終奇妙地停滯不前。
悄悄張望家裏四周,她凝神注意唯有會在山野內家裏,發揮有如順風
耳、後腦勺有長眼睛般敏銳的那位女性的蹤影。
家裏現在好像隻有荒野和爸爸在而已。
荒野小聲地詢問:「蓉子阿姨呢?」
「她去了醫院,差不多要回來了吧。」
「是哪裏不舒服?」
「……沒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爸爸茫然地搖搖頭。
荒野試著沉浸在「爸爸仍然愛著那位連荒野自己也沒見過的元配、生
下荒野的女人」的想象之中。因為如此地浪漫,終致教人感傷。
好一陣子之後,家中電話鈐響。荒野站起來接電話,一道熟悉、甜美
而有些嚴厲的女性聲音傳來。
「——我這邊是編輯部,請問山野內老師在家嗎?」
荒野給予肯定的回應後,便去叫爸爸過來接聽。
耳朵離開話筒之際,聽見如笑聲般的甜美聲音說著「藥」。那是熟悉
的瘋狂語調。
那當下,荒野起了雞皮疙瘩。
爸爸在電話前寒冷似地縮起身體,輕聲低喃著「是的」、「現在差不
多完成一半了」、「的確是要再討論一下」等等的話語。大概是沒有什麼
進展,場麵頗為不堪。掛上電話,爸爸一麵「唔唔……」地呻吟著一麵揪
扯頭發。
這時玄關的門打開了。喀啦喀啦,伴隨著這道寧靜的聲音,也聽到了
蓉子阿姨輕輕低語說「我回來了」。
荒野上前迎接繼母。
「妳回來啦,發現妳不在我嚇了一跳呢。」
「唉呀,抱歉。」
蓉子阿姨站在玄關前淡淡地微笑著。方才爸爸慌亂的話語,看來沒有
傳到人在家門外的蓉子阿姨耳裏。荒野心想,果然那種魔法似的順風耳,
隻限在山野內家裏發動而已。
玄關的日光燈冰冷地照在蓉子阿姨的臉上。因為地勢的高低差,荒野發現
自己低頭俯視身為大人的蓉子阿姨。果然,先前不曾出現過那如芝麻狀的
雀斑,又像是老人斑的東西在鼻子周圍浮現。荒野納悶地想著,那是什麼
呢?總覺得帶著不祥之色。
「不過在荒野回到家之前,我一直都是待在家裏沒出門。有很多費工夫的
事。」
「去了醫院嗎?」
「是啊。」
一麵脫下鞋子排好,一麵自言自語地說著「不煮飯不行了」,並於走
廊上邁開步伐。荒野在後麵跟著走,蓉子阿姨轉過身,再次露出微笑。
身為藝術渴求者的那位男性,似乎已經回到工作室窩著了。在無人的
走廊上,蓉子阿姨的腳步飛快,專心一意地走進了廚房。
「我來幫忙吧。」
「啊,謝謝。」
蓉子阿姨又露出了看似幸福的微笑。
「這樣的話,麻煩妳先洗米吧,荒野。我來準備青菜……正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