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戀愛使女人變成小孩、男人變成地下組織(1 / 3)

那是十三歲的荒野最近早晨的例行公事。

慢吞吞地離開床鋪,將墊被、棉被以及套著黃綠色圓點花紋枕頭套的

枕頭疊起,然後將放在桌上的眼鏡戴起。身穿睡衣來到走廊,一麵眺望著

被秋天火紅楓葉所覆蓋的庭院,一麵走向了洗手台。

「阿阿」

鏡子裏映照出的荒野小臉上,散布著一小點一小點,曾被爸爸用著類

似演戲般的說話方式安慰的女兒,那些青春的成長痕跡:就像灑在電影院

通道上的爆米花,三顆、四顆……

「如果能將你們這些青春痘全員消滅就好了呢。」

荒野下意識地出聲說著。忙碌穿過走廊的繼母蓉子阿姨,聞聲停下腳步。

「怎麼一大早就在將青春痘擬人化啊?別再說些文學話語了,把睡衣換掉。

」「早,蓉子阿姨。」

「早安,荒野。妳看看妳,動作快點。」

麵對睡眼惺忪握著牙刷的荒野,蓉子阿姨打算強行扒掉她身上的睡衣。蓉

子阿姨將長發整齊地於後腦勺挽了個髻,從大清早便仔細上好了淡妝,身

穿漿挺的白色圍裙。她將荒野睡覺時弄得皺巴巴的睡衣幾乎要脫下了一半

,荒野不禁發出「不要啦!」的驚呼。

「好了,快點脫下。妳這件我也要丟進正在洗的洗衣機裏,這樣傍晚

前才會幹,荒野。」

彷佛那是毫不容許一絲懷疑的正義般,蓉子阿姨皺起漂亮的臉重複說

著:「這樣才會幹,就說這樣才會幹嘛」。荒野拗不過她,投降地將睡衣

交給蓉子阿姨,僅著一條粉紅色小褲在走廊上奔跑,回到自己的房間。

一把關上拉門後,荒野一麵小聲地發著牢騷,一麵換上水手服。現在

是國中二年級的秋天,一年半以來持續穿著的製服已經相當貼合於肌膚。

荒野動作熟稔地拉起百褶裙的拉鏈,扣上水手服的鈕扣,並將金黃色領結

輕柔係好,至此便告整裝完畢。穿上白襪,梳理好最近所嚐試剪了個有些

新潮的多層次瀏海,帶著書包再次離開房間,接著又——「阿~~阿」

歎了一口氣。

一隻手輕輕地撫上臉頰。對於在小臉蛋上長出的青春痘,她感覺彷佛

這個世界的末日到來似地,從大清早開始便心情沉重。

這時——「荒野,不可以摸青春痘!不可以的!」

不曉得是在哪裏看到了,一大早就精神奕奕的蓉子阿姨發出嚴厲的警告,

荒野嚇了一跳,張望四周,卻都沒有看到人。

「……真是囉唆。」

「不要回嘴。」

就在身旁的拉門一開,蓉子阿姨從作為客房所空出的和室房間裏走出

來。手裏拿著一根粗圓的白蘿卜以及裝有味噌的醬罐,故意對荒野做出了

恐怖的表情。

「之後會留下疤痕的喲。妳看我這裏,鼻子的右邊這個,就是高中的時候

摳破青春痘造成的,之後留下的疤要用化妝來遮蓋是很麻煩喔。」

「嗯——」

「不要恩了,稍微替往後想一下,別迷迷糊糊的。」

「恩……要煮蘿卜味噌湯?」

蓉子阿姨往下看著自己的手,接著露出淺淺的微笑。

「是啊。」

「滿普通的呢。」

「誰叫妳們父女兩啊,都對普通的東西吃得津津有味不是嗎?」

我也是想做費工一點的東西啊,畢竟那是我的興趣嘛,蓉子阿姨一邊這麼

嘟嘟嚷囔著,一邊在走廊上小跑步去到廚房,遠遠地就可以聽見電飯鍋熱

氣蒸騰的聲音。這是山野內家一貫的早晨風景。對於隻待在家中,有著順

風耳和後腦勺彷佛長眼睛般敏感的蓉子阿姨,荒野最近有些無法忍受。

一邊這麼想著一邊無意識地再度將手摸上臉頰,不知從何處又傳來蓉子阿

姨的聲音:「不是叫妳不要摸青春痘了嗎?」

一副受不了的樣子警告著荒野。

鐮倉的秋天是有如烈焰燃燒的楓葉,以及像煙火般隨風飄散的赤紅落葉之

秋。

荒野將蓉子阿姨動員全力所做、

走高級日本料理店的豪華便當放入書包,頭發以與水手領同為金黃色

的緞帶紮成兩束,接著便離開家門。

通勤、通學的人們不時走過今泉台安靜的坡道,送荒野離開的蓉子阿

姨,親切地與附近的爺爺打招呼。

「慢走喔,荒野。」

平時早晨的蓉子阿姨未免太有精神了,荒野一邊想著一邊以困倦的語氣說

:「我走囉。」

「不要一副恍惚的模樣,會被車子撞到的。」

「才不會呢!」

荒野回答後便向前邁開了步伐。

楓葉真的就像是燃燒似地,在已變得相當寒冽的冷風吹送之下,呈現

種種形狀的紅葉四處飛散飄墜,不停地在坡道落下。紅葉無止盡地持續翻

飛吹落,猶如要用這紅色將路徑全然覆蓋。

就像平常一樣,乘著已搭習慣的電車來到鐮倉站,走向學校。班級和

一年級時相同,在踏進教室的當兒,朋友田中江裏華飛奔過來。

「早安!」

「啊,早安。」

江裏華升上國中二年級之後,整個人變得更加高挑而清瘦美麗。波浪褐色

卷發已經留得很長,成熟豔麗的美貌,再加上嘴唇塗抹唇膏並畫起眉毛,

使得整個人相當搶眼。

坐在桌前,抱佛腳似地預習著上課內容的湯川麻美也抬起頭。

「早安,荒野。」

「早。麻美在預習啊?」

「就是啊。社團活動已經完全消耗掉我的精力了,昨天在家全都沒預習就

睡著了。」

嘿嘿笑著的麻美帶著一股男孩子氣,膚色曬得黝黑且十分健康。目前正逐

漸在田徑隊裏嶄露頭角,夏天的國中綜合運動大會預賽時,荒野等人也都

去加油過。

學校還是老樣子。

唯有一件事不同,就是班上有個從一年級的第二學期開始就不在的男

學生。那件事情大家好似已全都拋在腦後,荒野如此心想。最初因為身為

親戚的關係,大家都這樣問荒野:「神無月現在在做些什麼?」

「冰之神無月在美國很辛苦嗎?」

「他好不好?有沒有寫信來?」

先前總是會如此詢問,然而最近幾乎都沒有了。

所以,當收信人為荒野的信寄到時,就隻有荒野一個人讀。

當然,裏麵也沒寫什麼大不了的事,純粹是報告近況和交到新朋友的

信件。

鏘鐺鏘鐺——鍾聲響起,是上課預備鍾。慢慢回到座位上,和前座的江裏華小聲地

交談時,幾個男學生在*近遲到的時刻衝進了教室。麵容白皙而長有雀斑

的阿木慶太,在撞到荒野的桌子後急急打住腳步。

「啊,對不起。」

他小聲說完後便跑向自己的座位。

阿木慶太不僅健談,而且性格敦厚有趣,擁有很多的朋友。在男生堆

裏總是以他為中心,和女孩子也能無慮自然地閑聊。平常大家總是固定男

生一群、女生一群這樣聊天,而阿木有時也會擔負起作為兩邊人馬溝通橋

梁的任務。

阿木好像有個姊姊,這是來自江裏華的情報,她還認為阿木就是因此才那

麼會和女生講話吧。是這樣嗎?荒野如此想著,但江裏華自信滿滿地點頭表

示「就是那樣」……

「荒野,青春痘消了沒?」

江裏華擔心地問著荒野。

「有一個已經消了。」

「那很好啊。」

「可是其它地方又長出了一個。」

「唉呀呀……」

荒野指著自己臉,喃喃地說著這裏、還有這邊也有。麻美見狀也湊過

來探看著她的臉,一同加入熱烈討論著。

「可是,比之前少了喔。」

「騙人。」

「才沒有騙妳,真的減少了嘛。」

正在吵吵嚷嚷之際,一個男孩子覺得聒噪似地轉過來說:「安靜一點啦,青春痘女!」

荒野的笑容僵在臉上。

驀地,臉上有如煮沸的水般燥熱。男孩子那尤其大的聲音在教室裏回

蕩著,感覺到大家都在望著自己的臉,荒野於是低下了頭。

看見荒野滿臉通紅,教室裏被尷尬的氣氛所籠罩。

這時,阿木突然開玩笑地說:「青春痘那種東西很快就消了啦,我家老姊還有大家也都是這樣,是

不是啊?」

以江裏華和麻美為中心,女生有如飲水的碩大鳥群般上下、上下機械

化地頻頻點頭。在這個時間點,大家彼此直說著「說的沒錯」、「很快就

會好的」、「對吧」。阿木繼續表示:「我的雀斑可是不會消失的呢。」

「啊,對呀。而且雀斑會增加喲。」

江裏華點點頭。就在這時,鏘鐺鏘鐺——這次是上課鍾聲響起了。班

導師帶著一臉睡意進到教室,大家也跟著回到座位上。

「點名囉!」

「好咧。」

「是誰回答得這麼不正經啊?」

阿木又開玩笑地說「我咧」並舉起手,四周紛紛傳來竊笑的聲音。「

阿木啊,你怎麼老是這麼吵吵鬧鬧的呢。」老師說著。

荒野拿出地理筆記本,啪呲地撕下一頁。以自動鉛筆小小地寫下一句

,然後揉成一團。

她拾起頭。

對準坐在稍遠位置的阿木的側臉,一個用力將紙團丟了過去。

紙團如子彈般飛越喧鬧的教室,咚地擊中了阿木的頭。阿木撿起從頭上彈

落至桌麵的紙團,瞄了荒野這裏一眼,而荒野像是在說「是我丟的」似地

指著自己的瞼。

阿木莫名地有些臉紅。

接著緩緩地攤開紙張。

低下頭。

側臉彷佛火紅的楓葉山,啪地染上了赤紅,荒野見狀納悶地偏著腦袋。

阿木的臉頰從一個小時的上課時間開始之際,始終是呈現漲紅的狀態。

北鐮倉的楓葉,比起夕陽更為熾烈地燃燒著。

像是連整個天空都要染為一色般,夕陽和楓樹小葉搖晃著昏暗的橙橘

色,將車站前圓覺寺的屋頂包圍其中。鐮倉街道滿足紅與黃的落葉,一群

成孰女性單手持著小巧而時髦的提袋,愉快地談笑著走過該處。

秋天也是觀光的季節。荒野搖晃著相當沉重的冬季水手服從車站走出

來,遇到女性觀光客們一手拿著旅遊導覽書向她問路。在這個季節這並不

是什麼稀奇的事情,於是荒野飛快地回道:「鐮倉山的話請繞到車站對麵,循著道路一直往上爬,那邊會有指標

,參拜隻到四點,所以請注意時間。」

「謝謝。」

女性報以微笑,並且給了她一個糖果。以大人的姿態做出說明的荒野

,因為掃興而複雜地皺起了臉,輕輕將糖果放入口中。

是草莓的溫柔味道,好吃。

轉過身,她快步走回家。皮鞋在潮濕的柏油路上踏踢著,發出悶沉的

聲音。

「我回來了——」

急急衝上今泉台的坡道,走入在住宅區一角、半坍塌似的大間老舊平

房,也就是山野內家。打開玄關門滿帶活力地喊著,卻在下一刻因注意到

有雙大得過分又破舊、看過好幾次的熟悉男鞋,她於是閉上了嘴巴。

悄悄地脫下了自己的小巧鞋子,盡可能地放在離男鞋遠一點的位置,

躡手躡腳地在走廊上前進。

正當她要進入自己房間之際,在走廊最裏邊爸爸那間工作室的拉門,

頓時粗魯地被拉開。滿臉通紅的壯年男性走出來,凝視著荒野說:「噢,老師,黑貓回來了。」

荒野微微皺起了眉頭。

「當然是會回來啊,畢竟是國中生嘛。」

爸爸語帶麻煩地應對著。身著西裝的那位男性邊笑邊從走廊靠近。

「越來越有女人味了呢,荒野。對喔,已經十三歲了呀。」

荒野倉皇地輕點了下頭致意,逃躲似地進到自己的房間,還可以聽見

走廊傳來感覺有些低級的咯咯笑聲。

「啊,又被她逃走了!」

「因為是女孩子啊。」

爸爸不勝其擾的聲音再次響起。

「因為是女孩子是什麼意思啊?老師。」

「看得出是惡劣的大人啊。恩,應該是動物本能的直覺吧,主編。」

猶如蟾蜍般的討厭笑聲從走廊深處直響而來,荒野鼓起臉頰,「嘖!」

地小聲咕噥了一聲。

荒野的爸爸名為山野內正慶,常常被朋友說有點像武將的名字,不過

這是本名。爸爸雖然是個一整天無所事事窩在家裏,或是發出呻吟聲的奇

怪大人,卻也是隻要一去到書店,就可看到成排著作陳列的愛情小說作家

。縱然有許多講述著大人情愛的強度與肉體的哀傷種種,然而荒野對那些

總是不太明白,唯有爸爸其實是個名人如此厭煩的認知而已。

女性頻繁地出入家中也是爸爸的特點,然而在大約一年半前再婚之後

,表麵上就沒有較明顯的舉動了。偶爾會晃出家門兩、三天都不回家,即

便那可以說是再婚之前所沒有的流浪癖,然而無論是荒野或蓉子阿姨,在

爸爸不在家的期間依然是照平常的步調生活。

現在造訪家中的這位客人,去年也有來過幾次,是東京一家大規模*社

的主編。因為喜歡荒野而老是出言捉弄調侃,然而荒野實在苦於應對,總

是到處閃避這位老先生。

「動物本能的直覺?可是我們家女兒也是對我敬而遠之呢。」

「所以就是指這個啊,哈哈哈。」

「笑什麼呢,老師。」

「我說啊,就算對象是真的貓,也有像那樣發出安撫聲靠近,結果仍

讓牠逃掉的人類吧。我隻是想到這個而已。」

「這麼說還真過分啊。」

走廊喧嚷的對話聲逐漸遠去,荒野於是放下心來。安靜不帶有腳步聲

地步入走廊,到廚房的冰箱拿出果汁。因為也有優格,於是也一起拿著從

外廊去到庭院。

日落西山,紅色秋葉所覆蓋的山野內家庭院裏,充斥著冷冽而潮濕的

夜晚空氣。秋天幕色來臨的速度快得驚人。

荒野像是重踩著踏石步道前進,來到小屋門前之後站定。她悄悄地進

入始終未上鎖的該處。

室內滿盈寂靜的氛圍。

與神無月悠也在的時候同樣沉靜、思索的氣息亦存在。

這樣的氣氛將荒野迎入屋內。

書本井然有序地堆疊起來,還有老舊的爵士樂唱片,及樣式奇妙而吸

引人的昔日留聲機。榻榻米上,前陣子荒野來時散置一地的零食空盒仍放

著,荒野將那些空盒收拾好,輕輕放進垃圾桶隉。

安裝好留聲機。

轉開音量控製。

爵士樂靜謐地流泄而出,鋼琴宛若水聲般彈奏著,荒野閉上了眼睛。

坐在榻榻米上,荒野緊抱著果汁的保特瓶罐一動也不動。

鋼琴聲自閉起眼睛坐著的荒野身旁流轉而去,然後沉澱。往下沉、再沉,

被那柔軟所包覆的荒野吐出微弱的歎息。

即便隻是獨自思索,然而思考這是否就是戀愛,也是從十三歲才開始

的事情。

從悠也不在之後才開始。

就算待在獨棟小屋,心情也不見有所轉變。發現溫暖的某物之時,那

驚悸與愉快無聲地存活於心裏。

然而,荒野並沒有將這些對任何人說起。

無論是對朋友,還是已成為家人的蓉子阿姨。

或許曾唯獨有一個人是可以陪她說說話,但那人已經去了遠方,手機

換了號碼,就算再怎麼撥打,彼此的連結也早巳截斷。

她沒有向任何人提及。

隻是不時會來到獨棟小屋,然後沉溺其中。

甘甜、寂寥,以及……

鋼琴聲大作,荒野的雙眼堅定地緊閉著。

恍若水聲的爵士樂,流轉吧,流轉而下吧。

唱片沒多久終告平靜,宣布曲目的結束。荒野緩緩地睜開眼睛,再一

次播放同一張唱片。然後,將悠也過去使用的書桌抽屜打開。

冰之神無月約莫一個月一次所寄來的信。

全部都收在這裏。荒野取出最近一封收到的信,然後打開來讀。

〈山野內荒野小姐近來好嗎?我每天都過得很忙碌,處在得相當辛苦才能趕上功課的狀況

之中。盡管受到同班同學Rui的邀請開始嚐試溜冰,但我實在不適合溜冰,

證據就是我沒辦法好好地站好。不過因為Rui一直笑我,我現在想要把溜冰

練好。那邊的大家都還好嗎?下次請寄照片來吧。

神無月悠也筆)

盡管寫得流暢卻因字跡潦草之故,造成閱讀上有些困難。荒野反複讀

著,想象悠也穿著溜冰鞋的模樣,不禁偷笑。在讀完信後,荒野試著放其

它的唱片聽看看。

在小屋外,主屋那邊剛才那位主編大叔的嘈雜談笑聲傳了進來。他不

停地說著老師,下次我們一起去吃河豚吧,好吃的河豚喔。蓉子阿姨則低

聲提醒,請留心腳步。一切聽來都相當遙遠,彷佛在水中漂浮一般,荒野

露出了微笑。

她想著自己去年還不了解。

十二歲的荒野,還不甚明白。

悠也……那位少年,為什麼會在獨棟小屋內看似怡然自在地生活著。

縱然因遭隔離而受了傷,卻看得出來相當注重在小屋內度過的時光,鮮少

離開去到外麵。

那時候她並不明白。

現在,她稍微可以體會去年那位十二歲少年的想法了。

總之,些許的孤獨讓人感覺愉快。

荒野也開始珍惜起在小屋裏所度過的安靜時光,心靈受到滋潤,自己

為自己所填滿。在想著自己去年還不了解的時候,荒野才察覺到。

少年已經早一步成為大人了。

蓉子阿姨遠遠地呼叫荒野吃飯了,荒野像是貪愛孤獨的貓般從思緒中

回神,「好——」她充滿活力地回答。

荒野站起身。

停止唱片的播放。

水般涓流消失。

她回到現實世界。

一打開獨棟小屋的門,蒼翠的庭院彌漫著蓉子阿姨做的燴牛肉香氣。

咕嚕,荒野的肚子叫了一聲。

沿著踏石步道走回主屋。

爸爸也已經在餐桌邊等待荒野。

學校還是一成不變。

其實在台麵下仍是有許多動靜,然而荒野沒有多所察覺,應該是這樣

吧。要說有什麼事件的話,大概就是在暑假結束來到第二學期時,班上誕

生了一對情侶如此令人訝異的事情,不過那種驚嚇也持續不到一個禮拜,

大家便已經習慣了。

像是暑假時相約到泳池,或者是去圖書館等等,都是從女方那邊在廁

所鏡子前問來的。因為那對情侶在教室依舊鮮少交談的緣故,總

感覺那件事就此逐漸被淡忘,而秋意也更加濃厚了。

聽說撮合這對情侶的人好像就是阿木慶太喔,女孩子之間開始流傳這

樣的消息。

放學後,沒有立刻回家還留在教室裏聊天的時候,江裏華一邊用電棒

卷著褐色頭發的發梢,一邊說起了這件事,而粗魯地坐在桌上的麻美也起

勁地一同聊著。麻美平常都是忙於田徑隊的活動,但唯獨每個月會有四、

五天在有「客人」造訪之時,向社團請假休息。肚子痛的話應該要早點回

去或是到保健室休息才對,但她想和朋友在一塊,留在教室裏悠哉悠哉地

度過時間。

三人嚴謹地傳著西紅柿口味的固力果PRETZ棒分享,同時熱烈地交談。

「阿木那個家夥啊,早就發現了。不預期在遊泳池遇到時,他說那兩

人互相喜歡吧。」

江裏華拿出一支固力果PRETZ棒,邊將盒子傳給荒野邊這麼說。與她大

人般的成熟外表相反,她像花栗鼠似地啃著PRETZ棒。

接過手的荒野也興致勃勃地點點頭,並拿出一支PRETZ棒。麻美接過後

,拿出一支餅幹表示:「阿木是個很機靈的人呢,明明是男孩子卻這麼貼心。」

「恩,貼心貼心。」

江裏華點頭。「在聊阿木?」忘了拿東西又折回教室的其它女孩子邊問邊加

入了聊天之列,她以流暢而自然的動作接過餅幹盒,拿起一支啃著。

「他很好聊天呢,如果阿木介入其中,的確是很容易撮合成情侶也說不定

。」

「很好聊天嗎?」

荒野問著。這麼一講,荒野才意識到自己從沒有跟阿木講過話。不過上一

次,似乎算是有筆談過了。

江裏華點了下頭,並表示「接著來說點別的吧」。

「嗯……」

「對了,荒野不和男生講話耶。」

「因為……不知道要講些什麼才好。」

荒野那樣回答,並想著男生他們也是一樣吧。就在這時,因為麻美說出肚

子真的好痛,大家便慌忙站起身,一麵問她「吃藥了沒」一麵離開教室。

江裏華幫忙拿麻美的書包。

離開學校,一行人漫步在鐮倉的街道上,麻美說:「肚子好痛喔,荒野,隨便唱首歌吧。」

「恩……咦?唱歌嗎?」

「讓我轉移注意力。」

「扼……」

荒野沒辦法,隻好哼一小段在獨棟小屋裏聽熟了的爵士樂曲。江裏華一臉

驚訝地問:「那是什麼?很好聽呢。」

「從我家的爵士樂唱片聽來的。」

「哦,爵士樂啊。」

江裏華羨慕似地低語。

麻美則隻是嘟噥著「好痛好痛好痛」。

周末不巧是陰天。

星期日的早晨,荒野愜意地待在外廊曬著太陽,差一點就被蓉子阿姨

一腳踩過。抱著一捆床單從和室房走出來的蓉子阿姨,整個人隻看得到腳

,有如白布妖怪般的模樣撞上荒野。

「唉呀,我踢到什麼了。」

「呀!」

荒野跳了起來。

盡管已經相當習慣新來的家人蓉子阿姨的碰觸,然而突如其來的話還

是會受到驚嚇。

「蓉子阿姨,是我、是我。」

荒野將讀到一半的少女漫畫放在地上,並且出聲喊著。蓉子阿姨一聽

,便彎出了上半身,從後麵探出頭來。略施優雅淡妝的細長臉蛋,低下來

看著荒野。

她微微一笑說:「等我洗完衣服之後,一起出門吧。」

「咦?」

「偶爾這樣也不錯吧,給妳買點東西。」

荒野倉皇起身,並攏著不規矩地站立著的膝蓋,歪著頭思考要買些什

麼。

蓉子阿姨踩著輕巧的步伐自走廊離開,彷佛長了翅膀一樣,雙腳看起

來有如微微浮於地板之上。這是幸福女性的背影,荒野忽然間這麼覺得。

女人幸福不幸福之類的事情,在去年之前,她從來就沒有思考過。荒

野頓時憶起了去年還在這個家裏、一折就斷般細瘦卻凜然的女性,她那絕

對不曾浮起於地板上的纖細雙腳。

真是教人懷念,還有那煙單味道。

荒野每當想起那個人的事情,胸口就有如被緊揪一般,簡直就像是失

戀一樣。明明沒有過失戀的經驗,她卻有著如此的確信。

「裙子嗎?荒野,妳想要什麼樣的?」

她們身處在鐮倉車站前,雜貨店與服裝店櫛次鱗比的街道上。

擠在眾多女性觀光客當中步行的同時,蓉子阿姨詢問荒野。星期天下午的

鐮倉車站周邊道路,人群實在是多得嚇人。荒野努力跟緊以免與蓉子阿姨

走散,並且回答:「紅色格紋的那種,如果還能是百褶裙就好了。」

「好難得呢,妳不太穿顏色鮮豔的衣服不是嗎?」

「恩,不是說偶爾這樣也不錯嗎?」

蓉子阿姨應聲點點頭。專以女性為取向的可愛服飾店裏,雖然有許多價格

便宜、款式也漂亮的衣服,但無論是荒野看中的哪一件,蓉子阿姨都這邊

翻那邊扯地,並翻著內襯說:「這不行,作工太粗糙了,我不能給我寶貝的孩子穿這種衣服。」

「蓉子阿姨,太大聲了啦!」

「一下子就會穿壞的,畢竟妳常常跌倒嘛。」

「小聲一點!」

「我來做一件相同的,同樣這個款式,我做更好的給妳。」

「蓉子阿姨真是的……」

店員的側臉顯示出怒意。其它年紀差不多的客人全都竊竊地笑著,這

一間店有好一陣子不能來了吧,荒野暗暗埋怨著模樣看似穩重實則我行我

素的繼母,同時離開了這間店。

蓉子阿姨走進狹巷裏的小間布行,買了成堆如小山般的布料和衣扣後,愉

快地離開了布行。瞬間,荒野覺得蓉子阿姨臉上帶著就像是同年齡的朋友

,好比江裏華買到東西時的那種表情。不過在下一秒,蓉子阿姨又戴回大

人的假麵具了。

「這樣就放心了,走吧,我們回家囉。」

「我肚子餓。」

「唉呀,肚子餓啦。」

這次,荒野終於成功進到一間光憑自己零用錢根本無法上門的時髦蛋糕店

了。此店的天花板采挑高通風的山中小屋,店內播送著古典音樂。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