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的人離開了。
早在做好心理準備之前,這個事實就已於梅雨季將結束之際到來。
住在山野內家裏頭寬廣和室房裏的奈奈子,手腳利落地整理好行李,
一個一個堆上小貨車,已經要搬出去了。某一天,荒野從學校跑回來,奈
奈子站在隨意歪斜停靠在門柱邊的小貨車旁,一如往常懶洋洋地抽著香煙
。明明就沒有風,灰色煙霧卻是繚繞晃動。
那是奈奈子的歎息所吹動的。
荒野緩緩地走近,小小的腦袋一歪,奈奈子便已抬起了頭,她銜著香煙末
端含糊地說:「怎麼這麼早啊。」
「恩……」
「本來想在妳回家之前消失的呢。」
「為什麼?」
荒野不禁奔近上前低喃:「為什麼奈奈子要離開嘛,明明一直都待在這裏,最了解我們家的狀
況了,就算神無月小姐……呃,蓉子阿姨他們過來,隻要大家一起分擔家
務就好了啊。」
「廚房裏有一個女人在就夠了。」
奈奈子如此輕語,並且撚熄了香煙。
削瘦的身材,短短的頭發,沒有上妝的淡黑色肌膚。今天穿著的褪色
牛仔褲,依舊勉強地掛在細腰上。
行李不多,小貨車架上也零零散散地還有許多空間。在這個家已經待
了那麼多年,離開卻是說不上來的輕省。
奈奈子在進入駕駛座之前,倏地轉過身來。細瘦而修長的手原本伸向
荒野的頭發想要撫摸,卻又作罷。
她改而指著荒野的頭發說:「好像有什麼沾在上麵了喔。」
「啊……垃、垃圾。」
「垃圾?怎麼回事啊,荒野,妳又跌倒了嗎?妳最近很常跌倒耶……啊!」
奈奈子短促地驚呼一聲。
接著,奈奈子目不轉晴地看著荒野,視線向下移動,接著又再拉回來。
荒野感到難耐不安。
最後奈奈子終於像明白似了地點點頭,並便了個眼色要荒野坐上副駕駛座
。「什麼事?」
「就當作最後一次服務吧,為了那位可恨老爺的可愛小黑貓!」
「服務?」
「荒野,妳已經要開始穿胸罩了。」
奈奈子突然以極為嚴肅的表情強硬地說道。傍晚的涼風徐徐吹送。
滴滴答答,天空降下了雨。梅雨還沒有過去,雨仍是一下子就會降下
來。荒野急急忙忙坐進副駕駛座。
關上門,她再度
望向駕駛座的奈奈子。
奈奈子咚咚地敲了敲半坍扁的SevenStar香煙盒,拿出一支有些彎折的香
煙,銜在嘴邊。眉宇問堆起了皺紋,儼然一副男人般的表情,她以百圓打
火機啪地點燃香煙。
吸了一口後,將打火機放進口袋裏並看向荒野。
「妳最近會常跌倒是因為胸部造成的。」
「什麼?」
「畢竟現在是成長期,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還不太能保持平衡啦。
妳這麼瘦,卻唯獨胸前越來越重,而胸部是在上方嘛。」
奈奈子的身體一邊左右晃動著,一邊這麼表示。
荒野因為受到這個事實的打擊而陷入沉默。
她的確也有想早點變成大人、想轉變的心情。
有時候也希望還不知道的事情能夠全部都明白。
可是,其實心裏是想著希望任何事都不要改變,隻想停留在這裏。
荒野被奈奈子帶到百貨公司,在搭乘手扶梯的時候嘟嘟囔囔地抱怨著
;奈奈子則是笑笑地,沒有多予理會。
從小時候就聞慣了奈奈子身上的煙草味。夾雜著她本身輕微的體味化作溫
柔的味道,深植在荒野的回憶裏。然而那味道已經要從家中遠去,正在向
荒野道別。
「奈奈子……」
走下手扶梯,仰頭望著刺眼似的奈奈子,荒野開口。
「怎麼了?」
「妳要去哪裏?」
「我打算先去家務管理婦女協會吧,反正我原本就是經由那裏派遣來
的,不過還真希望下一個去的地方,有像荒野這麼可愛的小孩子就好了。
我啊,很喜歡小孩子呢。」
「恩……」
她內心不禁想象被派遣到另外一個家庭,就跟照顧荒野時一樣疼愛著
其它小孩的奈奈子。
那是一幅悲傷的未來預想圖,荒野整個人於是變得落寞。
走下手扶梯的奈奈子,纖細的腰、腿,以及又瘦又高的身材,從背後
一看,就好像是一位帥氣的男子。
荒野低頭望著自己的胸前。
這兩團肉球似乎就是造成跌倒的原因。
因為這個緣故,導致荒野站著的時候看不到自己的腳尖。那渾圓的形狀,
簡直就像是笨重的屁股一樣……
「唉……」
「怎麼,還真是無精打采的歎息啊。」
「奈奈子,荒野不想變成肉球啦,有沒有辦法不要這樣呢……」
奈奈子不禁從鼻子笑出聲。
「沒辦法,沒辦法,而且還會繼續變大喔。」
「咦!」
「因為妳已經差不多停止長高了,接著就換胸部……好了好了,妳不要一
副厭惡的臉啦。」
「我才不需要呢,我希望要瘦到跟奈奈子一樣。身高再高一點,然後身材
這麼瘦……」
削瘦骨感的腰上掛著二十五吋的牛仔褲,還有一雙長腿。
自由的身體。
無論是性或悲傷,都跟她毫無關連。
奈奈子對荒野的多愁善感嗤之以鼻。
「想瘦的話,減肥就可以瘦下來,可是胸部就算變胖也不會長的喔。」
「恩……」
「總麵言之,苗條是秀才,巨乳是天才。荒野,妳現在正朝天才的道路前
進呢……好了,我們進去吧。」
奈奈子渾身都是煙草味,荒野皺著眉頭進到滿是蕾絲和刺繡的店裏。
這是一間大人的店。
專門賣內衣褲的商家。
紅色、白色、黃色、紫色、黑色……包含許多種類、尺寸的華麗胸罩和內
褲覆蓋了整麵牆。
「哇——」
「……這種的不行,荒野。要是買這種給妳,會被老爺殺了。」
「恩,我不需要這種的。」
荒野覺得這種內衣隻適合像江裏華那種特別的女孩子。這麼一想時,
胸口又再次湧上一陣甜蜜的痛苦。
「我買普通的就好。」
精心上妝的美麗店員靠了過來。奈奈子完全不見平時的冷淡,仔細地
向店員說明:「是給這孩子穿的,要買孩子剛開始穿戴的胸罩,差不多…
…需要五、六件。」。
店員麵帶笑容看著荒野,然後拿出了幾件。有運動型的簡單內衣,還
有足以支撐大胸部的鋼圈胸罩,以及接近背心型的柔軟款式。
荒野和奈奈子討論過後,決定買不同顏色的六件運動型內衣。有白色
、黑色、灰色、奶油色、粉紅色以及藍色,奈奈子還替她買下了一組成套
的內褲。
「這是餞別……」
在回家的路上,奈奈子如此說道。
「我也要替奈奈子餞別才行。」
「妳隻要能過得幸福就好了。」
奈奈子像個男人一樣說著。荒野不禁胸口一揪。
「奈奈子……」
「好好適應新環境,荒野沒問題的。蓉子小姐看起來是個不錯的人…
…而且兒子……恩,同年紀的男生就有點那個……我之前已經有先跟老爺
提過。」
「提過什麼?」
「要隔開來啊。」
當時,荒野還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她隻是能感覺到奈奈子很在意自
己的事情,並且為自己而擔心。
那溫柔的心意,會讓明了的人心中感到苦澀。
荒野在家門前下了車。因為下雨,她撐起了深藍色小傘,目送奈奈子
離開。
奈奈子和乘載她少許行李的老舊小貨車,叩隆哐啷地搖晃著下了坡路,朝
向鐮倉街道逐漸消失遠去。
六月初。荒野爸爸的喜宴,在東京知名飯店大廳舉行。
寫著山野內家、神無月家的牌子周遭,盛裝的大人們正忙碌地來回穿梭。
荒野穿著一身如湖泊般的深綠色洋裝,披垂著長長的黑發,安靜地坐在會
場後方的家族席才剛開始穿的新內衣緊緊地勒住胸前,荒野坐立難安,作
了好幾次的深呼吸。
親戚裏的一位大嬸擔心地看著荒野。
「荒野,不要緊吧?」
「總覺得妳的臉色……」
並且如此詢問。
荒野沉默地點點頭。
偶爾才見上一麵的親戚長輩們,每個人都喜歡說長道短。對於從事難
以想象的工作的山野內正慶,大家都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一個接著一個
說著像是結婚的起因是什麼啦,還有舍棄長久以來的愛人和別的女人結婚
等等的話題。
因為聽見的談話內容有點低劣。
荒野生氣地站起身。
喜宴這時開始,已經不怎麼年輕的新郎新娘伴隨著盛大的音樂入場。
轉過身,不經意地與坐在新娘家族席位的神無月悠也對上了視線。
與大多時候低著頭的荒野相反,悠也打直背脊坐在位置上,銳利的視
線猶如要射穿般地看著荒野。
明明也沒什麼關連,但荒野就是莫名地感覺到悠也看穿了她穿著秘密
的新內衣一事,瞬間她倒抽了一口氣。隨後又鎮定下來,悄悄地低下頭。
荒野離開了會場,走在鋪有柔軟地毯的走廊上,聽見從會場傳來主持
人在音樂結束後講話的聲音。
不知為何,她仍舊覺得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猶如蜻蜓般的爸爸結婚了。
和始終跟他有關係的一名女性……隔壁車站的寡婦,悠也的母親結婚
了。
好像是假的一樣。
來到了女廁,她恍惚地走進去裏頭。這裏以廁所來說未免太過寬闊,
在設有鏡子的牆壁前方,還安置成排的沙發椅。
荒野在沙發椅上坐下。
呼……就在她歎了一口氣時,忽然聽見有人「唔!」地抽噎著。荒野嚇
了一跳,連忙張望著四周,沒有看見其它人……
再看看一間間的廁所,有一間的門是關上的。從裏頭傳出的「唔、嗚
……」的聲清楚可辨,於是荒野便戰戰兢兢地開口:+「請問……」
「……誰!」
「我是山野內。」
門緩緩地開啟。
荒野「啊!」地叫了一聲,一名見過的女人從廁所裏探出蒼白的臉望著
自己。
對方身穿品味高雅的成套褲裝,身材清瘦,那張臉給人過度理性的冷
淡印象。
是那位編輯小姐。記得她有時候會來拿爸爸的手稿,據奈奈子所說,
從沒踏出過獨棟小屋的那個人……
荒野曾經見過她幾次。
是爸爸的愛人之一。
那位女性現在已不見任何理性和冷靜的模樣,完美的妝容也因為眼淚而崩
解。
當荒野內心錯愕著對方做出像小學生一樣的舉動時,女性一邊「嗚……」
的如此抽泣著一邊說:「妳是山野內老師……的女兒吧……」
「是的……」
荒野提高警覺,邊往後退邊回答。
接著「啪」地一聲巨響,那名女性突然雙手在眼前合十。
「呃,您求我也沒用的!」
「拜托妳,幫我去一趟商店!」
「商……店……」
「我會給妳跑腿費的!」
荒野聽見了跑腿費這幾個字,下意識地有些心動了。
有一間賣燉牛肉的店,她無論如何都想和好朋友江裏華及
麻美一起去吃吃吃看。
荒野想著大塊牛腱肉躺在紅燒醬汁中的情景,同時歪著腦袋等待接下
來的話語。然後,那名女性邊啜泣邊急忙打開看似昂貴的手提包。
「我、我等等得以責任編輯的身分、打招呼……可是,因為哭泣的關
係,假睫毛……」
「假睫毛?」
「假睫毛因為流眼淚的關係掉了,隻剩下一邊了,哪裏都不能去。可
是,我沒有眼睫毛的話、沒有眼睫毛的話、沒有眼睫毛的話!」
因為害怕而以恐怖表情喊著眼睫毛、眼睫毛的女性,荒野頻頻點著頭
。仔細一瞧,右眼看起來的確是稍微小了一點。貼附在眼角,讓眼睛看起
來又長又大的假睫毛,隻有右邊的掉了。
那名女性從手提包中拿出一萬圓紙鈔,以顫抖的手塞給荒野。
「去一樓的商店買假睫毛。眼角專用,圓潤、可愛的那種……妳在發
生什麼楞!快點!Now!」
「好、好的!」
麵對仿佛回到工作模式以強硬話語下指示的女性,荒野慌慌張張地點
點頭後,就奔往商店了。
荒野一路上尋找著,盡管一度在鋪有柔軟地毯的走廊上跌倒,不過女性在
看見買回來的假睫毛後,滿意似地點了點頭。
接著,莫名地以一副了不起的態度說:「不好意思麻煩啦。」
「……就是說嘛,我真的嚇了一跳呢。」
「唉呀。」
淚水似乎已幹,那名女性冷靜地重新補好妝。
「可是呢,這都要怪妳爸爸。妳知道嗎?我和妳爸爸……」
總是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和爸爸有所牽連的女人,都會帶著含淚的狂
暴眼神。可是,荒野就像以前一樣隻會後退個兩三步,卻不會想逃開。
某種東西賦予了荒野不同於以往,以一名女性而非女兒所產生的強悍
之情。或許從服裝外看不出來,然而自己已經穿著跟大人一樣的貼身衣物
,恐怕就是如此的自覺,讓她擁有短暫又虛幻的自信。
「不要以為小孩子什麼都不知道。」
聽見荒野冷漠的話語,女性將到嘴邊的話語咽了回去。
兩名女性透過牆麵的大鏡子相互對望。
十二歲與約莫三十歲的兩人幾乎近在眼前。
兩名女性的較勁,然而這個勝負無關乎年齡、經驗和錢包裏的多寡。
編輯小姐先是低下了頭。
荒野獲得勝利。
「是啊……」
「……」
「已經能夠明白了,說的也是……」
妝容此時已經利落地補好。
那名女性滿意地檢視著鏡中的自己。
「本來是想漂漂亮亮地過完今天,雖然隻是讓自己滿足而已。」
「……」
「沒想到卻哭了。」
「……」
「像這種事妳也明白吧。」
「誰知道呢……」
荒野冷淡以對。
然後,她沉默地將眼神自那名女性身上移開。
女性靜靜地離開了廁所,打直背脊步入走廊。
荒野連忙大叫道:「跑腿費!」
女性腳步滑了一下,隨後皺起眉頭,錯愕地轉過身。
「妳這個小鬼。」
「不遵守約定。」
「真是的……」
女性從手提包裏拿出錢包,即使如此仍是帶著些許笑意,「給妳,小
黑貓。」她一邊這麼說一邊居然就給出了五千圓。
喜宴順利結束。編輯小姐也適度地開開玩笑,並且談論著身為小說家
的爸爸既好笑又有趣的事情來炒熱場麵。
好幾次,荒野和悠也的眼神交會。
出席者中,唯獨一個人臉上沒有笑容。
她感覺到悠也正瞪著她這邊,以當班級幹部時同樣憤怒的臉孔凝視著
荒野。
而荒野也帶著可怕的表情注視悠也。
忽略掉十二歲的兩人,為大人所舉辦的儀式順利地進行下去。宛若不
止息的流水,唯有時間一徑地流逝而去。
就這樣,那個奇怪又傷神的一天劃下了句點。
接著在那之後過了數天,荒野終於明白已不在的奈奈子曾說的「隔開來」
那句話的意思了。
與如風般離去的奈奈子相對照,神無月母子行李分量則相當龐大,有
兩大台貨車之多。
搬家公司的五個人也一邊吆喝著,一邊搬運行李。包含裝著洋服及書
本的紙箱、桌子、梳妝台等等的家具。
當她茫然地抬頭看時,蓉子阿姨帶著笑容走近。
於是荒野集中精神應對,畢竟是不認識的人。更何況所有跟爸爸有關
的女人,都令荒野覺得害怕。
當爸爸在各處與女性沉溺於短暫的幽會時光之際,總是會搬出女兒荒
野的名字。他總是會說,我的小黑貓,一個小不點在等我,我不回去不行
。事實上,荒野與爸爸當然沒有那麼親密。總麵言之,這導致女人們麵對
荒野時,因著眷戀、憎恨和占有欲等……而有種種火花激烈迸射。
可是,這些卻都不見於蓉子阿姨的眼裏。
荒野微微卸下了心防。
「請多多指教囉,荒野。」
「是……」
荒野腦海中浮現出在昏暗的拱頂商店街深處,仿佛時間停止轉動的古
老眼鏡行裏,那位坐在店內椅子上抬頭看著自己時的蓉子阿姨。
這名黑發女性看起來和荒野有些相似。
盡管不再年輕,卻仍有著一絲美麗。
蓉子阿姨這會兒又再度微微地笑著,縐綢狀的細細皺紋在眼瞳四周輕輕堆
棧而起。
果然,有股和當時相同的好聞味道。像是陰影處的軟土般,濕潤而靜謐的
味道。
荒野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微微抽動著鼻子。
「忽然把妳平靜的生活打亂,對不起。」
「不會……」
荒野詛咒著自己隻會冷淡響應的嘴巴。
明明就應該好好歡迎人家的。
腦中浮現離開的奈奈子告訴自己要好好適應的話語,她遂而不由自主
地莫名焦躁了起來。
在蓉子阿姨四周,今天果然也是散發著彷佛包覆著柔軟的氣息。荒野
不可思議地想著,那究竟是什麼。
不意間,那股柔軟增強,甚至讓人感到窒息般的痛苦。就在這時,悠
也不知從何處靠近。荒野恍然大悟,原來是隨著兒子的靠近而增強的。
荒野過去沒有察覺也是可以想見。
因為那是她從來就不知道的感受。
奈奈子過去在走廊深處的寬廣和室,如今成為爸爸的新書房。
在那前方還有一問和室房間,是新婚夫妻倆的寢室;荒野的房間仍照
舊是麵向庭院的四方形小房間。
廚房放進了新桌子,餐具也全換新,變得就像是其它人的家一樣。大
大小小的各式鍋子和平底鍋整齊地堆疊著,而奈奈子長久以來所使用、狀
態良好的老舊鍋子則被丟棄了。
蓉子阿姨仿佛拚上了命要改造廚房一樣。
每當荒野經過走廊時,總是凝望著奈奈子已經消失的空氣,和蓉子阿
姨那未免過於認真的側撿。那裏存在著某種戰爭。荒野從走廊去到庭院。
雨持續地下,荒野撐著爸爸的大傘,走近直到昨天仍是爸爸書房的獨棟小
屋。悄悄往裏頭一探,書本堆積如山。
全是荒野絕對不讀的艱澀書籍。
另外還有老唱片和留聲機。那裏變成了少年的房間,卻反而比之前更
顯老舊,充斥著靜謐的味道。荒野在意地環視小屋內部。
門口地板上掉著一本《青年邁向荒野》,儼然被誰粗暴地扔在地上,
書頁翻卷而癱扁。
荒野靜靜拾起書本。目光頓時被剛好翻開的那一頁拉走了注意力。
「關於swing是什麼——」
這樣的文字映入了眼簾。
荒野歪著頭,納悶地盯著書看。
「那是一種矛盾情緒的美學。
矛盾情緒,也就是感覺兩種對立的情感同時處於繃緊的狀態之中,自
此激烈燃燒的生命力就是swing。
愛與憎惡、絕望與希望、墜落感與高升感、瞬間及永遠、記憶及幻想
,當這些產生火花的時候,就會衍生出swing——」
怎麼好像很難懂。
注1:swing在爵士樂方麵是指一種搖擺節奏,而俗語的swing則是指亂搞性
關係。
荒野偏著頭,闔上了書本。然後,她環顧舒適的小屋。
「真好……」,荒野下意識地如此呢喃。
說實話,當爸爸提出要將這間獨棟小屋作為悠也的房間時,荒野還鬧
了好一陣子脾氣。此棟獨屋是荒野一直以來的向往,處在裏頭就像大人一
樣,有種自由的感受,令人感覺平靜。不僅夏天涼爽,甚至冬天點起暖爐
也能馬上就變得暖和。
被鬧脾氣的荒野惹得煩躁不快的爸爸,向她說明:這是與奈奈子的約
定,是她提出的條件」。這樣一來,荒野也隻能退讓了。
這時,大概是聽見了荒野的呢喃低語,悠也從小屋深處晃了出來。
「悠也,swing是什麼?」
被荒野二這麼問,悠也馬上學著爵士樂的音調哼了一小段。低沉的聲
音在獨棟小屋裏輕輕回響,突然間他一個抖動便沒了聲音,接下來就一片
安靜。
荒野抬起頭後,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悠……也?」
少年一臉受傷得甚深的表情。他注意到荒野撿起的書本,粗魯地伸手
搶了過來。
「混蛋!」
悠也的低語讓荒野渾身一震。
「什麼東西混蛋?」
「全部!不管是這個家、我、妳父親,或者是我的母親通通都是。」
「……」
「妳也一樣,荒野。」
荒野因這樣強烈的怒氣而受到驚嚇,整個人呆杵在原地。而慢慢地望向荒
野的悠也眼瞳中,湧現一滴看似憤恨的淚水。
「悠也……?」
「為什麼隻有我被隔離在獨棟小屋裏?」
「咦……」
「妳的父親,說什麼畢竟年齡相近,那意思就是……」
悠也瞪著自己。
雨始終靜靜地下著,可以感覺到雨水滲入王庭院的各處泥土。
「不要把我當成甚至連隔離意思都不懂的猴子……」
「悠也……?」
肩膀啪地被一把按住。
唉呀呀,荒野發出驚叫並搖搖晃晃地一屁股跌在地上。一聲巨響傳來,獨
棟小屋的門關上了。如淚般不斷落下的雨,浸濕了荒野的身體。
消失在門另一頭的少年,其纖細的背影透露出一股教人幾乎窒息的冷淡。
荒野的臉皺成一團,嗚……地抽咽出聲。
胸口驀然傳來揪緊的痛楚。
仰起頭望著關上的門,嗚嗚……荒野抽抽搭搭地啜泣著。那道浪潮又
再次襲來,荒野還不明白那是什麼,盡管還不明白……
唰——浪潮滾湧。
嗚嗚……
那茁長初始、甜美而柔軟的心。
逐漸被苦澀的雨水浸透。
荒野站起身,疾步走過滿是泥濘的庭院,踏上屋簷下外廊奔入走廊。
聽見腳步聲大起,「唉呀,怎麼了?」蓉子阿姨在廚房裏溫柔地高聲問道。
荒野立刻奔進浴室。
將一身沾滿泥濘的衣服全脫掉,衝洗著身體。
可是,無論泥巴塵土怎麼洗刷幹淨,悠也的怒氣依舊沒有消失。被攫
住的肩膀滾燙,胸口有著強烈的痛楚。荒野一邊顫抖,一邊又再次哭泣。
而窗外,惱人不去的梅雨仍是持續下著。
短短幾天之內,家中就發生劇烈的變化。因為沒有人抽煙,煙臭味也
一掃而淨,取而代之的,是家裏開始充斥著蓉子阿姨所散發的甜美、溫潤
,相當有女人味的味道。
荒野閉上雙眼,抽動著鼻子嗅聞。
雖然是舒服的味道,然而荒野是在不識此氣味的情況下長大的,因此
老是感覺心神不寧。
好想念奈奈子冷淡而幹燥的氣息。
在一起生活的第一天,荒野從學校回來,並沒有經由奈奈子已不在的
玄關,而是繞到庭院,從外廊進到家裏。
「荒野……妳回來啦。」
從走廊上走來的蓉子阿姨注意到她之後,帶著笑臉迎上前。蓉子阿姨
已經離開眼鏡行的工作,似乎一整天都待在家裏,現在也是忙碌地抱著純
白床單和襯衫等等,如山般的衣物經過。
在卷成團狀的已幹床單另一頭,蓉子阿姨帶著富有女性氣息的笑容探
看著荒野,皺紋在眼角浮現。荒野緊張地說:「您好。」
「回來啦。」
「我……我回到家了。」
荒野不由自主就是會變成麵對外人時的恭敬態度,蓉子阿姨的視線頓時寂
寞地一沉。
「……晚餐想要吃什麼呢?」
「可樂餅!」
荒野下意識地叫出聲。蓉子阿姨嚇了一跳,隨後又輕輕地笑著。真像
個小孩子,荒野有些懊惱。隨後她進到自己房間,換上了T恤和牛仔褲。
察覺蓉子阿姨外出買晚餐要吃的東西,荒野從壁櫥拿出自己的內衣褲
,靜靜地拿到浴室。
她用水和肥皂搓洗著胸罩和內褲……無論什麼衣物,就連內衣褲也是
交由從小時候就生活在一塊兒的奈奈子來洗,可是要讓蓉子阿姨洗總是感
覺難為情。將衣物洗淨之後再擰幹,然後拿回自己的房間,於小小的曬衣
架上吊起晾幹後,荒野歎了一口氣。
明明是住在家裏,然而從今天開始,就好像是到了人家家裏打擾一樣
呢。晚餐所擺出的可樂餅,就像是在高級日本料理店購買的一樣精致。餐
桌上有荒野和悠也。
還有蓉子阿姨,以及截稿日前看起來異常疲憊的爸爸。
四人圍在新添置的桌邊用晚餐。
和奈奈子粗率做出的餐點不同,蓉子阿姨可說是卯足了勁。黑色器皿的正
中央,盛著一個渾圓的可樂餅,香草泛灑在周圍,漂亮的紅色沾醬在可樂
餅上淋了一個十字。
飯是奶油局飯,還有一份用小碗盛裝拌佐義式醬汁的海鮮沙拉。
如此不得了的餐點,好像來到了餐廳。
蓉子小姐傾著腦袋,詢問大家的反應。
「好厲害……」
荒野喃喃說著。爸爸睡眼惺忪地開始動筷,期間不時地揚起臉,拿出
筆來在紙上記著些什麼,想必是有了什麼靈感吧,心思已經是回到書房的
狀態……
充血的眼睛裏帶著近似狂亂的眼神,激烈而自私的火焰正閃爍晃動。
荒野對這時期的爸爸感到恐懼,總是不知該如何麵對。
某種緊張、異樣的氣氛包圍著餐桌。
悠也始終沒有開口,一徑默默地吃著飯。
荒野則因為蓉子阿姨一直盯著看,於是吃了一口,然後不知所措地微微皺
起臉來。希望被人稱讚的料理,盡管好吃,卻似乎有種苦澀的味道。
荒野如歎息般地小聲說:「很……很好吃。」
蓉子阿姨的眼角泛起了皺紋,再次露出了微笑。
六月緩緩地流逝,雨季一過,伴隨著悄然而起的蟬鳴聲,夏天終於來
臨。
學校裏,山野內荒野和神無月悠也同住的傳言開始在班上同學之間流
傳。悠也沒有改姓,仍是照用原本的姓氏;兩人分別離開教室、分開走,
最後卻是同樣回到山野內家。
和眾所公認的優等生悠也不同,荒野是個乖巧而不起眼的女孩。別人
對她的認識,就僅隻止於她和明豔動人而受男學生歡迎的田中江裏華,以
及才一年級就開始活躍於田徑隊的湯川麻美是好朋友。
因為與悠也那不可思議的傳聞,大家多少也都知道荒野了。
荒野唯獨沒有隱瞞江裏華和麻美,她將事情……作了說明。荒野的父親和
悠也的母親再婚,這件事讓麻美嚇了一跳。
「什麼?所以是真的住在一起生活囉?」
「沒有。」
荒野搖搖頭。
「悠……神無月同學是住在庭院裏的獨棟小屋。」
「啊,真是難以形容的情況。」
「恩……」
因為見江裏華沉默不語,荒野奇怪地偷瞄著她的側臉。江裏華像是生
氣似地,一臉不爽快的表情聽著荒野兩人的對話。
那個禮拜,江裏華的心情一直很不好。即便是星期天再次一起去古董
和服的打工時,也幾乎不跟荒野說話。
荒野很擔心,可是因為江裏華什麼都不說,她也隻好沉默以對。
兩人同住的傳言慢慢傳了開來。盡管荒野因為沒怎麼注意所以不清楚
,但其實神無月悠也在學姊當中相當受歡迎,大概是因為資優生的關係吧
……某天放學後,身材高挑、打扮又誇張的學姊們,將獨自離開教室的荒
野團團圍住。
「妳就是山野內?」
「呃,是的……」
她頓時僵在原地,這時在教室裏將教科書和便當盒塞進書包裏的江裏
華,一察覺到這個情況,連忙帶著書包衝上前,像是要保護荒野似地擋在
前麵。
「有什麼事嗎!」
「是關於神無月的事情。」
荒野和江裏華麵麵相覦。
學姊們並沒有那麼恐怖,她們表示,希望能知道許多關於神無月詳細的事
情。當看到荒野說「好……」並點頭時,學姊們滿足似地看了看彼此,接
著拿了一盒巧克力給荒野,看起來就像是出國帶回來的紀念品般的高級巧
克力,是要賄賂用的吧。
走在回家路上的同時,荒野和江裏華大口大口吃著巧克力。
「神無月真是受歡迎耶。」
江裏華吃驚地說著。
「好像是呢……」
「那就是伴隨著強烈*的好感喔,荒野。」
「是這樣嗎?」
「不,其實我也不太清楚……話說回來,怎麼樣?神無月是怎樣的人?
」「他阿……」
荒野不知該怎麼回答,開始煩惱起吃下這個巧克力真的好嗎?
事實上,自從上次和悠也在獨棟小屋裏發生那件事之後,無論是在家
裏或是教室,兩人都沒有再講過話,甚至連視線都不曾交會。
當然,荒野對那時被粗魯地按住肩膀並丟在雨中的事情仍舊很受傷,
但比起憤怒,不知所措的感覺依然是比較強烈的。
她深深地察覺到,悠也比自己傷得更重、更重。無論是在什麼時候,
帶著悲傷與自尊的純淨味道,總是充斥整間小屋內。
「我總覺得搞不懂那個人……」
「咦?這樣不行吧,要去弄清楚啦,荒野。」
江裏華不知為何嚴厲斥責著,荒野思考著其原因。
「因為那些學姊們一定還會給我們其它很多東西吧?像這個巧克力真的
很好吃呢。」
居然是因為這樣啊,荒野不禁垂下頭。
隨著莫名又恢複心情的江裏華,荒野緩步地向前走著。最近老是不想
回家,因為等在家裏的,是相當陌生的人……
即便如此,荒野盡管腳步緩慢,放學後仍是一如以往的情況回到了家
裏。
彎身走過老舊的門,踏上布有青苔的庭園鋪石,走向安靜的玄關。過
去總是會在玄關泥土裸露的地麵處脫下鞋子步入走廊,但最近荒野卻是一
個轉身就去到庭院,一邊望著林木蒼翠茂密的庭園景色,一邊從外廊進入
走廊。
有意無意地望向獨棟小屋。
悠也的在時候,總會聽得到唱片所傳出來的微弱樂聲。
想到他優秀的成績,荒野因而相當佩服。
嘰——嘰——夏蟬鳴叫著。
嘁咕、喊咕,小蟲也跟著輪唱。
荒野想起了學姊們的話。
但就算這樣要求,自己對悠也實在一無所知。抗拒一切的少年,今天
也一個人緊關在小屋內,隻聽得見微弱的音樂聲傳出。
陣陣的蟬鳴。
嘁咕嘁咕的夏蟲叫聲。
夏天亦已然造訪寂靜的庭院,以及憤怒的獨棟小屋。
暑假就要來臨。
在那之前,還有升上國中的第一次期末考在等著。課堂上也不時可以聽見
「這裏考試會考喔」的話語,每每在這時,荒野等人總會努力作筆記。
江裏華的心像是被什麼囚製住似地。
可以察覺到她常常望著神無月悠也那邊,就連在上課時也是一樣,當
她的自動鉛筆掉落至地上,同學幫她撿起來回過頭拿給她時,卻見她隻是
失神地注視著前方的座位。
隨著考試將近,體育課全都改上健康教育課程。一臉緊張的老師進到
了教室。
長相當然跟以前一樣,但表情卻感覺有些僵硬。在黑板上張貼好資料
後,老師開始講述人體生理性征成長的相關話題。
聲音聽來緊張。
總覺得老師跟平常不太一樣。
荒野等人麵麵相覷,「唉呀呀~~」麻美小聲地說道。
「老師在緊張呢。」
「很尷尬吧。」
「來問他問題好了,荒野。」
「咦?要問什麼?」
「這個嘛……」
兩人小聲地交談著,江裏華也從後麵的座位湊近臉。這唯獨一個像大
人一樣的少女,偷偷擦著淡淡香氣的香水。盡管是人工的味道,然而清新
且帶著花香,荒野輕輕閉上眼睛聞著。
過了一段時間,老師差不多已經鎮定下來了。他滔滔不絕地說明著,
而一張繪有圖畫的紙就貼在黑板上,那是人體的斷麵圖像。接著,老師繼
續講述關於*與卵子等大家早就已經知道的事情。
所有聽見的說明全從一耳進,再從另一邊耳朵出去。越用科學的方式
去說明,不曉得是否就越失去那所擁有的魔力呢?猶如大白天出現的亡靈,
完全無法激起荒野任何的恐懼感或好奇心。
由於對上課內容失去了興致,荒野於是閉上眼睛,鼻子仍是抽動嗅聞
。她的心神專注在「江裏華那身主張這就是我的味道的花香」之中,已經
聽不見上課講述的內容了。
「……真是不明白對吧。」
麻美以爽朗的語氣說道,荒野仍是閉著眼睛,問她在說什麼。
「男生的話,妳看不是就長在外麵嗎?所以可以很清楚。小時候,我總
覺得奇怪,為什麼隻有男生有,而我卻沒有。」
「喔……我懂妳的意思。」
「別人常告訴我,其實女孩子也是有另外一種器官喲。可是妳看,看
不見的話就不會懂嘛,就會想說那到底是什麼呢?」
「恩、恩。」
荒野點點頭。
接著突然間,她聞到了一股花香味。荒野正要睜開眼睛之際,一道風柔嫩
撫近耳際,那是甜美的風。
江裏華將臉更湊近兩人,接著悄悄地說:「跟妳們說個秘密。」
「什麼秘密?」
「我之前看到了。」
「看到什麼?」
「就是自己的……用鏡子看的!」
荒野睜開了眼睛。
江裏華一臉「怎麼樣啊」的得意表情望著兩人,很厲害吧,她挺起了胸膛
。麻美像是看著英雄似地凝視著江裏華,想要開口說些什麼。
然而在她開口之前,江裏華突然高聲叫道:「荒野,鼻血又流出來了!」
一道鮮血緩緩自鼻子滴落而下。
江裏華和麻美同時站了起來,像是要從左右兩邊將荒野擋住一樣。接著麻
美大聲地說:「老師,山野內同學貧血!」
「貧血?那快點,誰快點帶她去保健室。」
荒野在臉被遮住的情況下,以驚人的態勢被扛到教室外,沒有人發現荒野
是流鼻血。荒野一邊衷心感謝著兩位朋友,一邊被帶到保健室去。
雖然是要歸咎於江裏華說的那些話,可是如果被發現在健康教育的課
堂上流鼻血,實在是不知道會被說成怎麼樣。
尤其是男孩子們。
尤其是荒野最近已經相當……
「山野內她啊……」
放學後,荒野正將教科書和便當盒塞進書包裏,耳朵裏聽到了幾名男學生竊竊私語的聲音
。最近這種事情很常發生。荒野急忙闔上書包,低著頭站起身。她伸手
扶上眼鏡框,歎了一口氣。
原本應該是不起眼女學生代表的荒野,突然之間變成極受眾人注目的焦點
。一個原因是來自於和神無月悠也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傳言,而另外一個原
因,則是那些聽到傳言而注意她的人,發現荒野意外擁有傲人的胸圍。
坐在前麵位置的悠也,同樣正收拾著準備要回家。就在站起來的時候,兩
人對上了視線。
這時,一名男學生開口調侃:「哦,夫妻倆現在要一起回去了啊?」
聲音聽來沒有惡意。
那裏接著又有另一個揶揄地說..「喂,神無月,山野內同學的胸部很大吧。」
所有人全部一起望向荒野。
荒野沉默不語,嘴唇驀地發顫,接著眼淚……一顆一顆自眼角落下。
男生們全部一縮,所有人訝異地麵麵相覦。
現場氣氛相當詭異。這時悠也以生氣的口吻說:「……不要鬧了。」
他隻說了這句話,然後挪挪下巴要荒野先離開教室。荒野急急忙忙抱著書
包,從教室飛奔而悠也亦跟著離開教室,後頭傳來他邁開步伐的腳步聲。
荒野從走廊上步下樓梯的時候,心髒一直怦怦跳著。
那真的是很叫人意外。
明明至今還在為自己被隔離開來而憤怒,今天卻不一樣了,感覺和那個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