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之間的隔閡好像稍稍消除了一些。
荒野以輕快的步伐躍下樓梯,橫越過校園,開始奔跑了起來。
隔天早上。
一來到教室,因為正值考試前夕,所有人都拿出教科書和筆記在用功
。荒野也趕忙拿出筆記來看。
一群男學生在角落討論著什麼,感覺到他們望向自己,荒野因而害怕
地繃緊神經。
接著,其中一個人作為代表,被周遭的人推到荒野麵前來。對方是至
今從未講過話的瘦小男同學。
「山野內同學。」
「是……」
「昨天的事對不起。」
「阿……」
荒野揚起臉來。
於是和那名男生四目交接,對方還有著像女孩子般的可愛模樣。荒野急忙
搖搖頭。
「沒關係了,我沒有放在心上。」
「恩……」
男生往後退回到原本的地方。在「她說沒有放在心上」的低語之後,
眾人一同發出放心的歎息聲。
荒野攤開筆記本並同時思考著。
總而言之,姑且就先抱持這樣的想法。
當天。
荒野從學校回來後,因為下腹部疼痛的關係,她窩在自己房間內的棉
被裏蜷曲成一團。流鼻血之後緊接著隔天,換成這位客人造訪。荒野在第
一天來的時候肚子會相當疼痛,整個人提不起精神,總是躺在床上。
荒野整個人卷在棉被裏,嗚嗚嗚地呻吟著。
這天的肚子尤其痛,甚至還感覺也有發燒的樣子。荒野坐起身離開被
窩,腳步踉嗆地來到走廊。
她打開和室房的衣櫃,東翻西找著。
拉開應該有藥箱的第三格抽屜,裏頭卻滿是沒看過的物品,包括漂亮
的桌布和正式的餐盤套紅。
「奇怪……」
荒野困惑地打開所有的抽屜尋找。無論打開哪一個,看到的都是足以
讓荒野驚訝的陌生物品,但藥箱卻找不到。
荒野震驚得呆站在原地。
在她不知道的時候,蓉子阿姨已經打開過這個家裏的許多地方,將重
要的東西丟掉,並改換放置新的物品。說不定,那個黃色的破舊藥箱也早
已被丟棄了。
那藥箱似乎原本是屬於生下荒野的那名女人的。那個人因為生病過世
,幫忙處理家務的奈奈子來了之後,也常常買新藥放入藥箱裏,所以荒野
並不需要自己到藥局買藥。
「蓉子阿姨……」
丟掉了嗎?荒野憤恨地想著。可是她連發怒的氣力都沒有,隻是傷腦筋
找不到止痛藥,下意識地就當場癱坐在地。
「肚子……好痛……」
蓉子阿姨出門買菜不在家,此時悠也不曉得要去哪裏正快步穿過庭院
,在注意到蹲在和室房裏的荒野後又折了回來。
「……妳怎麼了?」
悠也的問話聲從敞開的外廊傳來。
蟬鳴聲今天聽來有些遙遠。
夕陽的日照依舊嚴酷。橘色夕陽光所籠罩的庭院裏,野這邊。一名削
瘦的少年佇立於該處,探看著荒野這邊。
「悠也……藥,幫我買藥。」
荒野一麵說著一麵搖搖晃晃地來到走廊。斜陽亦灑落進外廊,光耀炫
目。她瞇起眼睛抬頭望向悠也,然而因為逆光的關係,無法看清他現在是
什麼表情。
「藥?」
悠也回答的聲音顯示出不知所措。
「我叫媽媽買回來吧,她好像才剛出去買東西。」
荒野阻止正要拿出手機的悠也。
「不要!」
「咦?不要……?」
荒野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略過心頭的,是自己總是洗自己內衣褲的事,和……許多被蓉子阿姨
知道會莫名感覺羞恥的事情,還有自己果然對於蓉子阿姨將大量老舊物品
丟棄感到憤怒的事情。
荒野搖搖頭,再一次表示:「不要。」
「……喔,這樣啊。」
「悠也你幫我買,我要止痛藥和……點心。」
「點心?」
「因為要吃藥,得吃點東西。」
悠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不過他似乎現在才察覺到「止痛」這字眼的意
思,因而「啊!」地輕呼出聲。
隨後,他走向停放在庭院角落的越野腳踏車,「……我馬上就買回來
。」嘶啞的嗓音如此低語後,隨即離開了庭院。
夏蟬激烈鳴叫。
陽光變得較小些,溫度趨於緩和。
好熱……在外廊上,汗濕的肌膚任由漸趨和緩的夕陽光照射。
蓉子阿姨買完東西率先回到家裏,她去到廚房,開始準備晚餐。不一
會兒,騎著越野腳踏車的悠也也回到家裏,買回了一口大小的餅幹和止痛
藥,另外還有水。
荒野接過這些東西,以驚人的態勢吃完餅幹後,再吞下止痛藥。呼…
…荒野吐了一口氣,然後倒臥在外廊上。
悠也看似困擾地不知該繼續站在那裏,還是就這樣回到小屋……後來還是
決定不離開,在荒野的身旁坐下。
「……不要緊吧?」
「不知道。」
「喔,這樣啊。」
「悠也……」
「怎樣?」
「謝謝。」
往上看著他的側臉喃喃說道,悠也則向下望著躺著的荒野.荒野因為
暑氣和疼痛而汗水淋漓,一臉虛弱的表情。悠也的臉頰則微微浮現赤紅。
「沒什麼,小事一件。」
「恩……」
「要不要回房間睡?」
「好。」
荒野悄靜緩慢地站起來,走向房間。
感覺背後有道目光注視著,她知道悠也正目送她回房,不曉得那是什
麼樣的眼神呢?然而荒野卻不敢回過頭,說不定會被討厭……荒野仍是有這
樣的想法,內心害怕著悠也。
沒有回頭,就這樣回到房間並關上拉門。
荒野哀痛呻吟著,一頭倒向了棉被。
蓉子阿姨的一切都和奈奈子不同。
不僅僅是作菜,還有像是味道、共同生活的方式也都不一樣。
跟采取消極、放任主義的態度,並與人相處皆保持一定距離的奈奈子
大相徑庭,蓉子阿姨常常詢問荒野學校發生的事以及朋友的事情,並且在
詢問時還隨手輕拍著她的肩膀,或是碰觸頭發。每次這樣荒野總是厭惡地
逃走,一剛開始蓉子阿姨還很訝異。
然後在某一天。
蓉子阿姨終於注意到,荒野有恐懼肢體碰觸的心理問題。
那一天,蓉子阿姨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走出廚房,正巧遇上從房問
出來的荒野。
「我要出去買東西,有沒有什麼要我買回來的?」
荒野搖搖頭,蓉子阿姨「恩」地點點頭後就回到廚房。
接著過了一會兒,「我現在要出去買東西……」她又再次走出來,重
複與剛才同樣的話語,並且碰觸人在走廊的荒野的手。
突然,荒野發出尖叫並往後跳離兩、三步。
蓉子阿姨嚇了一跳,隨後一副在思考什麼的憂心表情,彷佛奇怪著明
明與剛才說出相同的話,為什麼這次卻讓荒野這麼地討厭。
接著,蓉子阿姨「啊!」地小聲叫道。
像是要確認似地,蓉子阿姨雙手高舉過頭,明知故犯似地朝荒野接近。
「妳要作什麼,蓉子阿姨?」
荒野受到驚嚇,赤腳逃到了庭院。
「難道妳……」
「不要過來,去那邊!哇!蓉子阿姨,不要這樣!」
蓉子阿姨高舉著雙手就這麼停住。
接著,又變成思考些什麼的擔憂表情。
她突然一個轉身,奔上走廊,一把拉開原本絕對不能擅自闖入的書房拉門
。爸爸那不同於以往的大吼聲傳了出來。
「不要吵!我有說過不可以開門吧!快給我出去!」
「不行,我不出去,我有事情要問你。」
令人驚訝的是,蓉子阿姨作出了荒野和奈奈子都不敢做的事情。她打
斷了有著恐怖、宛如妖魔般充血眼神正在工作中的爸爸。
接著,不時可以聽見從書房中傳來蓉子阿姨說「怎麼會」、或是「明
明知道卻還放著不管」的聲音。之後,蓉子阿姨就離開了書房。回到外廊
拚命擦拭著弄髒的腳的荒野,見狀便驚駭地站起身,尋找逃跑的場所。
蓉子阿姨這次則直朝玄關,雙手又高舉於頭上向荒野追來。
荒野拔腿就跑。
蓉子阿姨似乎故意要觸碰荒野,她追著荒野到玄關的泥地麵區塊,整
個人直挺挺地站住不動,兩隻手伸了過來。
已經走投無路了!
荒野不停地發出高亢的尖叫聲,連悠也都從獨棟小屋采出頭,錯愕地
說「在吵什麼啊……」嘟囔了這麼一句話,就又窩回小屋裏。
激烈的蟬鳴聲在庭院裏回響著。
鋪石被太陽曬得灼燙,熱氣搖晃蒸騰而上。
蓉子阿姨展開雙手,以嚴肅的表情說道:「荒野,妳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奈奈子從來不會這樣!」
因為一直忍耐著……現在終於大聲叫了出來。明知道那種話不可以說,然
而一旦說出口,就沒有辦法停下來。
「奈奈子溫柔多了,荒野想怎麼樣她都隨便!」
荒野對自己脫口而出的話感到訝異,戰戰兢兢地仰頭一看,蓉子阿姨
瞬間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她身為一個大人,卻在荒野麵前露出如此毫
無防備的表情。
隨後,她又恢複原本的笑容。
隻見她像是在提醒荒野般地說:「那不是溫柔喔,荒野,那叫做漠不關心。」
話語裏頭帶著大人獨有的傲慢語氣,荒野內心湧現幾近憎恨的情緒。
可是,蓉子阿姨仍舊繼續說著:「如果是外人,就這樣算了也沒關係,可是我們已經是家人了呀。雖
然都不知情,但是對我來說我有義務啊。」
「沒有!才沒有什麼義務!」
荒野喊著。
「荒野又沒有做出什麼不對的事情!荒野是個很乖的好孩子,而且也沒有做
出讓大家擔心的事情啊!」
「可是……孩子就是會讓父母親擔心啊,妳不曉得嗎?」
蓉子阿姨靜靜地說著。
怎麼可能會曉得……荒野受傷地想著。
蓉子阿姨接著又一步一步走近,荒野相當地畏懼。
她環視周遭,尋找可以閃躲的地方。
「荒野,一直這樣害怕被碰觸是不行的,我們得治好才行。」
「……」
「畢竟是身為女孩子嘛。」
「……」
「女孩子會被男朋友碰觸,之後會被丈夫碰觸,生了小孩後會接觸到
小朋友和年老的父母親。這一輩子,會一直這樣生活下去。無法與人接觸
是沒有辦法幸福的,所以荒野……」
「不要!」
荒野不由自主地蹲了下來,兩手亂揮抵抗著。
蓉子阿姨走近後,將手輕輕放在她頭上,感覺到荒野的僵硬,馬上又將手
抽離。
「……慢慢來吧。」
畏縮地抬起頭,蓉子阿姨的眼角再次堆起了皺紋微笑著。
荒野難過了起來。
這個人過去是爸爸的*之一,希望和爸爸及荒野成為一家人而來到這裏
。荒野當然沒有那麼討厭蓉子阿姨,隻是,她並不明白所謂的家人是什麼
。一直以來,荒野從沒有獨自和溫柔的第三者共同生活過。爸爸過去待在小
屋裏,期間在這個家裏,就隻有荒野和女幫傭兩個人在。
「對不起……」
「不用道歉的。」
「恩……不過,請不要勉強我。」
「不,我會那麼做的。」
「我討厭蓉子阿姨。」
「沒關係,孩子總是會討厭父母親的嘛。」
「妳不是我母親!」
「……一起去買晚餐要吃的東西吧。」
恩,荒野點頭答應。
緩緩地站了起身。蓉子阿姨的四周圍依舊是散發出軟綿綿的柔和氣息
。盡管是溫柔地包覆住荒野,隨而又散去,無法接近粗暴反抗的少女。
她如此感覺到了。
「想吃什麼?」
蓉子阿姨以溫柔的聲音詢問。
想必蓉子阿姨又會全力以赴地做一頓晚餐吧?好吃卻苦澀的菜肴肯定會
擺滿整桌的吧……荒野一邊想著一邊喃喃說出:「咖哩飯……」
「好,我知道了。」
「蓉子阿姨……」
「什麼事?」
「用HouseTheCurry的甜味咖哩塊煮,配料隨蓉子阿姨喜歡的放就可以了
。」
「哦,其實妳想放什麼進去?」
「豬肉、紅蘿卜,還有馬鈴薯……」
「好。」
蓉子阿姨點點頭,表情有些遺憾。想必原本是要放淡菜或美洲
南瓜之類的吧,荒野如此推測,然後她隻是安靜地定在一旁。
荒野與一個想要當荒野媽媽的陌生女人,兩人緩步並行。
夏天時節。
夕陽光灑落外頭街道,刺眼地照耀著有些許龜裂的老舊柏油路。
考試結束就要放暑假了。
荒野滿腦子都是這個念頭,同時一麵準備著期末考。念小學的時候,
她的成績不太好,爸爸和奈奈子也都沒有說什麼,所以她不曾努力用功念
書過。
可是,現在因為有神無月悠也在的關係,荒野感覺有種成績不能考太
差的外在壓力。她念著課本、參考書……雖然去補習班的人很多,不過荒
野倒是沒有去過,都是靠自己讀。
有一天,在從學校回家的路上。
就在鐮倉車站附近的小町街道。
這一帶,就算是平日的傍晚也有很多觀光客,街上滿滿都是女孩子會
喜歡的雜貨店、日式點心屋和西式餐廳。去到道路盡頭的鶴岡八幡宮參拜
的人們,一手拿著禦守和簽條開心地往回走。
現在是個離夏天尚早、氣候正舒適的季節。
夾在熙來攘往的觀光客中,以一身製服模樣在可愛的店家間漫步走著
,荒野感覺心情有稍稍轉變了,這時她忽然停住腳步。
眼前這間有著大片玻璃的甜點屋。
在靠窗的位置,居然是坐著江裏華和麻美,兩個人不知道在聊些什麼。
注2:淡菜是從一種叫「貽貝」上取下來的肉,取下後煮熟
製成幹品,因為整個製作過程都不加鹽,所以稱為淡菜。
那兩人聊得正起勁,沒有注意到荒野。
盡管荒野內心猶豫著,卻還是打定了主意進到店裏。江裏華和麻美麵
前分別有一碗加上冰淇淋的蜜紅豆甜點,然而兩個人看來卻都沒動幾口,
融化的白色冰淇淋流到了方形洋菜上頭。
「妳們……」
一開口,那兩人便抬起了頭。
注意到是荒野之後便發出了驚呼,接著一臉尷尬地垂下雙眼。
「妳們兩個怎麼了?」
「我們……」
麻美慌張地說:「在附近見到麵,就來這裏了。呃,不是故意不找荒野來的,對不對,江
裏華?」
被問的江裏華沒有作聲。隻是安靜地凝視著自己潔白的膝蓋。
因為江裏華沉默不說話,麻美也一副為難地垂著視線。店員走了過來
,原本打算拿一杯水給荒野,不過在注意到異樣的氣氛之後便作罷。
「江裏華……」
荒野的聲音在顫抖。
江裏華是她入學典禮那天,一踏進教室最先看到女孩子。因為漂亮又
成熟,忍不住就因為畏懼而移開了視線。可是,對方開口邀她一道回家,
聊過天後知道她其實平易近人,是個和外表不太一樣的有趣學生。
這位在班上最漂亮的朋友。江裏華的美麗,連帶地讓荒野也感覺有些驕傲
。可是……
眼前的江裏華卻不同,完全不看荒野的臉,臉頰紅噗噗地,像是在生什麼
氣一樣。
「什麼事不高興?」
「……」
「江裏華……妳討厭我嗎?」
「……」
她沒回答。
不是啦,麻美不知所措地如此囁嚅著。但不管是荒野或江裏華,全都
安靜不說話,荒野顫抖的腳後退了一步,這麼一來她更害怕,不禁想要逃
離現場。
荒野從店裏飛奔而出。
一直來到車站前之後,荒野才停下腳步。
鐮倉是一個觀光勝地。
擁有茂密的山林步道、曆史悠久的古剎,還有懷舊的日式傳統街道。
在這個城鎮,路上行人幾乎都是觀光客。
隻要一離開這條為觀光客而開的華麗商家林立的街道,就變成隻有當
地人才會去的樸素而實在的商店街。
打扮居家的大人們,單手拿著購物袋快速經過,騎腳踏車送外賣的人
緩緩追過了荒野,一群小學生唱著奇怪的模仿歌曲,彎過了轉角。
當地的街道一如往常……
荒野在一間書店前佇足,店前推車上堆疊著一位熟悉的作者所*的
最新作品。
山野內正慶。
是爸爸的書。荒野於是上前快速翻閱瀏覽,然而過去她通常不會去看
爸爸的作品。爸爸不準她看是原因之一,再來就是荒野自己本身也不是很
感興趣。可是就唯獨這一天不一樣,她終究是拿起來看了。
女管家的字眼映入眼簾。
看來這本書有女管家這個角色。荒野心想,爸爸本為打著「戀愛」之
名的*小說的翹楚作家,其書裏卻出現了意外的角色。
在讀了幾行之後……
荒野抬起頭。即將落下的夕陽映照著荒野慘白的臉。荒野終於察覺到
了。奈奈子也是爸爸的*之一。
從荒野懂事以來就在,與其說幫傭,應該說是比較像年輕奶媽的那位
女性。
模樣中性,姿態猶如個子高瘦的少年一般。
那位女性總是在家裏照顧著爸爸。從荒野小學時候開始,每到放學的
傍晚時分,她總是在玄關前佇立,哀傷地抽著煙。
她總是遠望著那個方向。
望著庭院那裏,在蒼鬱茂密的林間深處,爸爸那潮濕的獨棟小屋。
在那個時間,有時是爸爸的某個*會來,並不是每天都有。可是當
爸爸的小屋裏有人在,而且悄悄地在進行些什麼事情的時候,她總是會到
玄關前抽煙。
向晚的橘色光芒,映照著她的側臉。
冉冉青煙輕搖晃動,是她微弱的歎息所致。
結婚喜宴當天,有一位親戚大嬸這麼說:「趕走在一起那麼久的愛人
,跟別的女人再婚了。」在一起那麼久的愛人、一直以來都在家的人,以
及再婚的同時被趕出去的人。
那就是奈奈子。
在將悠也隔離開來時,爸爸曾說過這是「奈奈子提出的條件」。單純
一名女幫傭是不會提出那種條件的。
不對。
這是分手的要求。
比方像是金錢或是協助接洽下一份工作的條件之類的,然而為了獨自
麵對新環境的荒野,奈奈子提出的條件卻是為荒野選擇她自己認為的安全
處置。
荒野將書拿在手上,排隊等著結帳,售價是會讓國中生心痛的價格。
荒野抱著書飛奔至附近快餐店,隻點了一杯可樂便坐下來打開書本。
在讀了一陣子之後,她便宣告放棄。
書中對於女管家的描寫,似乎是爸爸所見到的奈奈子原本的形象,但
並不是荒野所認識的她,書中的奈奈子十足是個女人。和監視著男主人、
嫉妒而狂暴的女性相比,荒野認為現實中的奈奈子……至少荒野認識的她
是一個更好的人。
是一個溫柔的外人。
荒野歎了一口氣。
在最後替自己買許多內衣時,荒野覺得很羨慕奈奈子,羨慕她是一個纖瘦
、像男性一樣的人,無論是戀愛也好、性也好,以及隨之而來的悲傷也好
,這一切都跟她通通無關。荒野小看了奈奈子這樣的人,一點也不年輕有
活力,也不漂亮,甚至不豐滿,她太小看身為女性的奈奈子了。
真實的奈奈子是一名瘋狂的女性,一直都是這樣子的。
過去總把沒察覺這真相的荒野當作孩子嗎……
當時始終有個女人在家裏……
長久以來什麼都不知道,甚至完全沒有留心注意。荒野明白,自己總
是讓別人認為她始終是個孩子。
可是當她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家時,對於奈奈子一直以來所抱持的溫暖
信賴和體貼的心情,在踩著緩慢但明確的腳步聲時,又重回到了心中,那
是幾乎要令人暈眩般強烈而篤定的心情。
荒野發出了嗚咽,接著她小聲地喚了一聲:「奈奈子……」
她還是喜歡那位溫柔的外人。回到家,荒野穿過門站在玄關處。站在
那裏,荒野以奈奈子的角度凝神注視蒼翠庭院深處的那間小屋。
什麼都聽不見,當然也看不到裏頭,然而小屋帶著些許詭異位在該處
。就在那裏,彷佛威嚇注視的人一般。
荒野緩步進入庭院,準備從外廊進到屋內,遂而看見蓉子阿姨在外廊
那裏。
她正在折著洗好的衣物。
這裏也有爸爸的女人。不曉得在想些什麼,側臉顯得鎮定寧靜,看起
來一副充滿自信的模樣。
我回來了,荒野小聲地打過招呼後準備進屋,蓉子阿姨帶著淺淺的微笑點
頭以對。話說回來,最近爸爸白天常常不在家。今天似乎又不在家了,感
覺不到他的氣息。
外廊散亂放著諸多衣物,有爸爸的襯衫、蓉子阿姨的衣服,還有……
「啊!」
荒野的水藍色小內褲也在其中,本來是藏在房間裏的……
「這個……」
「我進去妳房間打掃看到的,像這個我來洗就好了。」
「不……」
「別說不了,衣服全部都由我來洗。」
蓉子阿姨以有如孩子的語氣說著「由我來洗」。荒野因為事出突然,啊地
歎了一大口氣。
然後,她在蓉子阿姨的身旁坐下。
下意識地就一同折起了衣服。蓉子阿姨問了她有關學校和朋友的事,
荒野簡單地回答了幾句。接著,說到友人江裏華……她稍微提了一下關於
放學後發生的事情。
「唉呀,這樣子……」
蓉子阿姨臉上浮現出擔心的神色,荒野見狀便表示自己沒有關係,明明不
好受還佯裝沒事的模樣。
荒野在說著話的同時,注意到蓉子阿姨拾起頭正看著某處。
蓉子阿姨正望向小屋。
那間兒子不願出來、位在庭院深處的獨棟小屋。
悠也今天依舊是窩在裏頭,正用功念書吧。對了,還可以聽見微弱的
音樂聲。演奏的音樂,是有著愛與憎恨、絕望與希望、瞬間和永遠的鋼琴
樂聲。
蓉子阿姨又是另一個望向小屋的女人。這個家的女人,每個都望著獨
棟小屋歎息。
荒野同樣瞪視著小屋,彷佛影像就映在那上頭般想著關於悠也的事情
。日漸西沉,夏日陽光慢慢減弱,夜晚近*而來。
「……晚餐吃漢堡排喔。」
身為荒野房間入侵者的蓉子阿姨,一臉沒事模樣地微笑說道。
「恩……」
「還有青豆湯。」
「唔、恩……」
荒野點點頭,一想到豐盛豪華的餐桌,不知為何悲傷如大浪般洶湧而至。
如同接近又退回的波浪,來了之後又消失,荒野如此思索著爸爸的女人們
。不安又再次如海浪般淹沒了荒野。
荒野小聲地對著隔壁如同母親的人低語:「聽我說,蓉子阿姨……」
「什麼事?」
「要一直待在這個家裏喔。」
「咦?」
蓉子阿姨不明所以地叫了出來,甚至像窺探臉色般直直觀察著荒野,荒野
頓時麵紅耳赤地說:「一直待到荒野變成大人。」
「……那當然囉。」
「我們約好了。」
「……我向妳保證。我會待在這個家裏,洗荒野的內褲……」
「內褲就……」
「嗬嗬嗬,還有做飯、幫妳帶便當,也會打掃房間,還會說教。我是很囉
唆的大人,要有心理準備喔。」
「恩……」
即便點著頭,荒野整個腦袋裏卻都是爸爸的小說內容。內心變得不安。夕
陽西下,夜晚急遽降臨。爸爸依舊還沒有歸來。
七月中旬,考試已經差不多接近尾聲,暑假就在眼前。
從那之後,荒野和江裏華在教室裏的氣氛就變得怪怪的。麻美因為在
意而欲介入其中,卻怎麼樣都還是陷入很僵的局麵,荒野不知道江裏華到
底在氣什麼。
縱然鬱悶,仍是一一解決每天的考試。
日子如此流逝的某天傍晚,就在星期日那天。
雨難得地降了下來,是夏天的驟雨。
爸爸和蓉子阿姨兩人一同出門去了,家裏隻剩下荒野和獨棟小屋裏的
悠也而已。悠也照舊是開著音樂,關在小屋裏。他直的就隻有吃飯才會出
來,其它時間一直都自我隔離在小屋內。
蓉子阿姨常常叫他也到主屋去,可是悠也隻是笑著點點頭,並沒有付
諸行動。
所以這天荒野因為沒有人在家的緣故,便輕鬆悠閑地穿著短褲,將盛
有西瓜的盤子放在一旁,躺臥在外廊上。她一邊看著向麻美借來的少女漫
畫雜誌,一邊小聲地笑著。
喀啦喀啦喀啦……玄關門緩緩開啟的聲音傳了過來。因為意識到爸爸
他們如果回來這時間也太早了,荒野於是起身。
她放下雜誌,來到玄關處。
「不好意思,現在沒有人在……」
一名陌生女人站在那裏。
在見到對方的瞬間,荒野莫名地想著這女人該不會是幽靈吧?與荒野不
相上下的年輕,身材過於清瘦的漂亮女人,眼瞳閃耀著光芒。短裙下,有
著曲線性感的直長雙腿。
「請問……」
「山野內老師在嗎?」
「他不在……」
「……騙人!」
那女人叫道。
看見那閃耀的眼瞳,荒野屏住氣息,往後退了一步。女人瞪視著荒野說:「妳就是那個黑貓吧。」
「恩……」
「把老師交出來。」
「呃,可是他真的……」
荒野「啊」地叫出聲。
那女人就這樣穿著鞋子步上走廊,咚咚咚地開始在家中奔走。見荒野
打算阻止,對方轉身就給她一記耳光,荒野發出短促的尖叫。
她連忙跑至外廊。
「悠也!悠也!悠也!」
叫到第三次,悠也緩慢地探出頭像是在問有什麼事一樣。
在見到慘白著臉發抖的荒野和穿著鞋子來回奔走的女人後,悠也橫越
過庭院飛奔而來。
「喂!」
聽見悠也……那盡管十二歲但已經變聲說話像大人一樣的怒吼,女人
嚇了一跳而停住腳步,看似尷尬地喃喃問著「你是誰啊」。
「我是這個家的人喔!」
悠也抬頭挺胸地說著。
「妳穿著鞋子在別人家裏走動,是在做什麼啊?」
「……我是山野內老師的愛人,因為自從他結婚之後,我們不時會兩人單
獨見麵。」
荒野不禁倒抽一口氣……荒野當然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可是她不想讓悠也知道爸爸的壞習性。
知道後會失望的。
會受傷、會憤怒,說不定還會和蓉子阿姨一同離開這個家。
荒野閉上了眼睛。
然而,悠也的聲音卻相當平靜。
「所以那又怎麼樣?他有多少個愛人妳知道嗎?」
「什……」
「妳如果不出去的話,我要叫警察了喔。」
張開眼睛,就見到悠也拉著那個女人的手腕,將她拉往玄關處。接著他一
轉過頭望向荒野,注意到荒野腫起的臉頰而輕呼了一聲。
隨後對那名女人說:「妳打了她嗎?」
「可是……」
「給我道歉!」
那名女人像是被他的魄力壓製般,不情不願地朝荒野低頭道歉後,隨即飛
奔出門口,消失在雨中。
「不要再來了!」
悠也轉過身後,注視著顫抖的荒野。
他視線微微往下移,然後不知所措似地垂下眼睛。
順著悠也的目光,荒野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穿著相當單薄。因為沒有人在家
,她沒穿內衣就直接套上T恤,下半身也是穿著短褲。荒野悄悄將手交抱於
胸前。
悠也的視線依舊閃避著,荒野顫抖地對那生氣似的側臉說:「對不起,悠也……」
「對不起什麼?」
「就是爸爸……爸爸那樣……」
「荒野用不著道歉。」
「那個……希望你不要對蓉子阿姨……」
悠也望著她,不可思議地問:「妳那麼擔心嗎?」
「恩……」
「我不會說的啦。」
「你不驚訝嗎?」
「不會,我大概可以猜想得到。」
悠也興致索然地說著。
之後,兩人便擰了抹布擦拭走廊。當荒野仔細擦拭著走廊的時候,頓
時感覺悲從中來,嗚……她發出了嗚咽聲。
「哇!」悠也錯愕地叫了出來。
「不要突然哭出來啦,真搞不懂耶……」
荒野想起小學四年級時那位老師的事情。老師抓住荒野手腕的手掌,濕滑
而冰冷。帶著悲傷與怨懟的黑暗濁流,流淌至荒野的肌膚上。
女性這種生物,不切實際又教人摸不著頭緒……
「因為總覺得……爸爸一直那個樣子……」
「……」
沒有回話。
因為實在太過安靜了,荒野於是拾起頭,悠也不知為何一臉嚴肅地直盯著
荒野。
「……妳很難受嗎?」
「咦?恩……」
「過來吧。」
悠也站起身,在外廊將傘撐開,朝向小屋邁開步伐。荒野納悶地歪著頭,
悠也便轉過身,生氣似地喊了一聲:「就叫妳過來了!」
荒野也趕緊站了起來,盡管蹣跚卻直奔進雨中。
小屋裏相當涼爽。
與夏天的蒸騰熱氣絲毫沾不上邊,盡是被書本與唱片填滿的小小房間,整
理得井然有序。
裏頭充斥著清爽的味道。是一個寂靜得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僅隻有悠也存
在的空間。
悠也在榻榻米上坐下,荒野也跟著進到裏頭,輕盈悄靜地在他的身邊坐好
。短褲下的細瘦雙腳於榻榻米上大剌剌地伸直。
看起來既白又細,真的就像是跟棒子一樣細的腳。
悠也的目光從腳上移開。
他指著總是在讀的那一本書。
「畢竟父親是小說家,這也是無可奈何的,荒野。」
「咦……」
「我曾經跟妳提過,記得嗎?我說妳是藝術渴求者的小孩。」
荒野點點頭。接著困惑地問道:「是指什麼呢?」
「這本書裏麵有寫。」
悠也翻開內容給荒野看。看來是已經讀了好幾遍,從春天相遇那時就
是舊書的文庫本,如今變得相當破爛。
「這個世界上,有種稱為藝術渴求的工作,這本書中描寫爵士樂就是
那樣。還有,像是拳擊之類的……」
悠也擔心地皺起了眉頭,探看著荒野的側臉。神秘的冷淡氣息撫上荒
野的臉頰,荒野像是要表明自己專心在聽般點了點頭。
悠也開始朗讀起這本書的內容。
「「爵士樂是一條孤寂的道路。
如果不犧牲這世間最寶貴的東西,就沒有辦法在那個地方立足。
爵士樂的神是自私的。
在幸福而滿足的狀態下,要演套爵士樂是不可能的事情。
真正的爵士樂,會反映出每一天、每一天都處在臨界點的生活方式。
爵士樂手一定會在人生的危急時刻仍持續演奏著。
而且,直正的音樂家必定是不幸的。
即便從外麵看起來被光環所包圍也一樣——」」
低沉的聲音一口氣讀完,悠也直緊盯著荒野的眼瞳,接著右手扶上眼鏡外
框。
「明白嗎?」
「恩?」
「我想啊,你爸爸就是藝術渴求者般的人吧。」
「那個像蜻蜓一樣的人?」
荒野詫異似地說著,悠也有些生氣地說:「小說一定也是讓人渴求的藝術啊。那個人一定是為了能不斷寫出戀
愛小說,才會變成那種像蜻蜓一樣的男人。那不是人類,是被文字附身的
靈魂,把女人當成喂養的飼料吃進肚子裏後寫成文字,寫了文字又吃,想
必到死都會這樣。」
「這樣啊……」
荒野點點頭。
盡管沮喪,她仍是感覺到悠也顧慮地說:「不過那種事和妳無關。」
「是嗎……?」
「完全沒有任何一點關係。」
悠也站了起來,取出了一張唱片,將其放上老舊的留聲機。沒多久,
悲鳴般的小號開始演奏,與小屋外傳人的雨聲兩相交織,把兩人包圍其中
。嗚、嗚。
荒野抽抽咽咽地啜泣著。
「……別哭啦。」
在小號的間歇樂聲中,可以聽見悠也不知所措的聲音。他顧慮地悄悄
伸出手,想要撫摸荒野的小腦袋,卻因為猶豫而作罷。
「不要為了這點小事就哭啦,荒野。」
嗚、嗚、嗚……
她聞到了從悠也身上傳來陽光般的舒服味道。動了動鼻子嗅聞,荒野
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注意到荒野在動著鼻子的悠也,緊張似地全身一僵。
「幹嘛?」
「好好聞的……味道……」
「所以就說妳是狗嘛。」
悠也目瞪口呆地喃喃說道,側臉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荒野發現,他笑
起來和蓉子阿姨很像,還有那股神秘而帶些柔軟的味道也是。
胸口有股激烈的痛楚。
波浪再次襲卷而來。
那道波浪。
荒野越來越能掌握那股浪潮,可是她隻是保持現狀沒有任何動作。
有如悲鳴般的小號音色包圍兩人。
還有雨聲。
知了亦在某處開始鳴叫。
終章青年邁向荒野
蒼翠茂密的綠意覆蓋整個北鐮倉城鎮。
夏天林木的枝葉蔓延伸展,熾熱的太陽光籠罩荒野等人。
暑假到了。
期末考試結束,在悠緩中舉辦過結業式,不知不覺便進入假期。湯川
麻美表示,因為田徑隊有活動,從放暑假第一天開始就不時得要去學校。
荒野在家裏無所事事,看著跟朋友借來的漫畫、幫蓉子阿姨的忙,還有端
茶給來到家裏的編輯小姐。
在某一天,難得有名男性編輯上門。對方是年紀正值壯年、有著紅潤
圓臉的大叔,看來是主編。荒野拿出冰涼的綠茶,準備要端到爸爸的書房
去時,那位大叔目不轉睛地直盯著荒野。
「這位就是老師常提到的女兒?」
恩?在書桌前不知道正記些什麼的爸爸如此響應,同時轉過頭。今天的
爸爸大概是因為身邊沒有女性,感覺有些失神而無精打采地。在呆看著主
編的臉好一陣子之後,爸爸才點點頭。
「是啊,是妻子所留下的紀念。」
接著罕見地帶點感傷說:「……很像吧。」
「沒錯,的確是像黑貓一樣的女兒呢。真是有趣,老師,下一部作品
務必以您女兒為藍本,寫一本針對年輕讀者的……」
荒野聽到那突然間高亢的聲音而皺起了眉,不知為什麼,感覺自己像
是被當成了物品一樣討論著。走廊上傳來蓉子阿姨的腳步聲,並仍舊聽得
見庭院裏的蟬鳴。
「……回去!」
因為爸爸的怒吼聲響起,荒野才乍然回神。一抬起頭,原本應該失神
坐在該處的爸爸站了起來,居然踢著主編。被踢的主編嚇了一大跳,「老
師!」並如此叫出聲。
「我不寫女兒的事!」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爸爸!」
荒野趕緊想要進去阻止,卻礙於無法和人接觸,無奈隻好去走廊叫蓉
子阿姨過來。奔過走廊前來的蓉子阿姨,用纖細的身體擋在兩個男人之間
,製止了混亂。
主編直賠罪地說:「不是的,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
「我不寫女兒的事,至今沒有寫,往後也不會!」
爸爸以猙獰的表情重複說著。
接著,他緊皺眉頭,緩緩吐露仿佛伴隨著痛楚的話語。
「這個孩子是我的寶貝,我不會利用她的。」
聽見如此的話語,蓉子阿姨微微地抽動了下眉毛。盡管看起來像是受
了傷,然而荒野並不了解大人的心思波動。出去吧,蓉子阿姨對荒野使了
個眼色。
來到走廊並跨出了步伐,可以聽見書房裏繼續著什麼事都沒發生似一樣的
討論聲,盡管荒野心裏納悶,也隻能退回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