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放暑假,悠也來到主屋的機會亦慢慢地增加了。神情比剛來時平靜
穩重,與一徑關在小屋裏聽音樂的那時有些許不同。
吃過飯後也不會馬上就回去小屋,還會和爸爸聊一會兒。
在沒特別有什麼事情的時候,會佇立在庭院。
荒野也曾經因為想要看漫畫而去到外廊,卻看見悠也躺臥在那裏。荒
野嚇了一跳,隨後又悄悄湊近窺視著他的臉。聽到了規律的鼻息聲,於是
明白他正在午睡。
那感覺就像是……一隻無法適應環境的野貓,慢慢一點一點地終於能
夠踏進家裏來。
悠也變得常常和爸爸談話,盡管有些距離存在,不過仍是會聊些讀的書和
聽的音樂等等。縱使對書籍的喜好不同,但一談到爵士樂的話題就變得滔
滔不絕。荒野心想,和年紀歲數相差如此之多的年長男性幾乎對等地交換
意見的悠也,還真是了不起呢。
可是,總感覺有些不協調。
繼續這樣下去,悠也會慢慢融入這個家嗎……
心裏湧上了討厭的預感。
然而那究竟是什麼呢?荒野沒有辦法理出頭緒來。
暑假開始至今,大約過了一個禮拜。
當荒野在院子裏幫忙曬衣服時,有訪客上門。蓉子阿姨留意著腳步聲,並
從庭院去到玄關處,小聲地在說些什麼。
才這麼想而已,蓉子阿姨便跑回來說:「荒野,妳有朋友來囉。」
「咦?」
荒野心想大概是麻美吧,可是這個時間她應該在田徑隊練習才是啊。
對於安靜乖巧的荒野來說,應該沒有其它交情好到會來家裏造訪的朋友…
…看見荒野一副納悶的模樣,蓉子阿姨說:「是個很漂亮的孩子喲,學姊啊?」
是江裏華!
荒野的心髒陡然一跳。
她急急忙忙將洗好的衣物放在外廊上,正好從獨棟小屋出來的悠也見狀便
間:「……怎麼了?」
「江裏華、江裏華來了!」
「……江裏華?」
「就是田中江裏華啊!」
悠也想了一下子之後——「怎麼?是妳那個好朋友啊?」
說不定,已經變成了「前」好朋友了呢……荒野一邊想著一邊點了點
頭。說到江裏華,荒野對她一直莫名板著一張不悅的臭臉感到不知所措,
又覺得尷尬,到最後什麼話都沒有說就放暑假了。
荒野一直在想,自己到底對江裏華做了什麼?
江裏華隨著蓉子阿姨來到庭院,白皙修長的雙腿顯露於牛仔迷你裙下
,在短T恤下隱約可見小肚臍及纖纖細腰,褐色波浪卷發披散在背後。
「我有話要跟妳說。」
江裏華如此說著,並在下一秒就注意到了人在庭院的悠也。神色茫然
轉過身的悠也,正巧與江裏華四跟相對。
江裏華的瞳孔裏,憎惡似的激烈光芒瞬間燃起。荒野感到不知所措,
來回望著這兩人。可是悠也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又縮回小屋裏去了。
荒野畏畏縮縮地要江裏華從外廊進來,江裏華點點頭,靜靜地脫下了
鞋子:那鞋的樣式成熟,是一雙閃亮亮的高跟涼鞋。荒野在外廊邊彎下腰
,輕輕將兩人的鞋子排好,江裏華喃喃地向她道了聲謝謝。
進到荒野的房間,江裏華環顧房間四周。狹小的和室房裏,有書桌、書架
和小型收納櫃。房間角落放著全身鏡,照映出江裏華緊張的僵硬表情。
「很一般的家庭呢。」
「那是當然的啊。」
荒野抗議著。
「因為是小說作家的房子嘛,還以為會奇怪一點呢。」
「才不奇怪呢,很普通的。」
蓉子阿姨沒有出聲就輕悄地打開拉門,進來到裏頭。她將冰茶和手作水果
凍放在兩人麵前,然後來回看著兩人的臉。荒野使了個眼色要她離開,蓉
子阿姨隻好不情不願地抱著拖盤走出房間。
「……剛剛那是神無月的媽媽?」
「恩……」
荒野繼續補充道:「很囉唆的……」
「哦~~真是漂亮的媽媽呢,神無月也長得很好看嘛。」
「是嗎?」
「大概吧?」
江裏華自己先那麼說了,結果又納悶地歪著頭。啊……然後她歎了一口氣
。「怎麼了?」
「荒野,之前一直那樣子,對不起。」
「咦?不,那個……」
荒野有些失措。
悄悄地看了下江裏華,對方便像是不知該如何是好似地垂下頭。
「那個……江裏華,之前到底是怎麼了?」
荒野內心思考著為什麼會被討厭呢?究竟是在生什麼氣?江裏華依舊是低著
頭說:「我喜歡荒野。」
「什麼?」
荒野錯愕地說:「我也喜歡江裏華啊。」
「不是那樣的!」
江裏華以像是嚇一跳的激動語氣響應。她果然是在生氣,荒野這麼想著並
安靜下來。
江裏華放棄似地開始吃起了水果凍。
「啊,好好吃。」
江裏華如此低語,荒野也跟著開始享用。
蓉子阿姨用果汁製作成各色果凍,讓其冰至凝結之前,使得口感滑嫩而美
味。
「不是那種喜歡喔。」
因為吃果凍的關係導致講話口齒不清,江裏華如此說著。
「咦?」
「從入學典禮當天在教室看到荒野以來,就一直覺得很喜歡。從小學
開始,我就隻喜歡女生了,但最後總是以當朋友收場。雖然是理所當然,
不過……我從來沒有表示過,所以……」
荒野的腦中一片空白。
唯有手和嘴巴仍無法停止的繼續吃著果凍。
「上次被荒野看見那時候,我一直……在跟麻美訴苦。麻美她嚇到了
,不過倒是沒有說覺得惡心,但說不定是那麼想的。所以我要她別告訴妳
,可是我還是來告訴妳了。」
「江裏華……」
荒野將果凍放到榻楊米上。江裏華帶著悲傷的表情凝視著自己的膝蓋。
「江裏華是有那種傾向的人嗎?」
「不知道,我真的不清楚。」
「可是,我……」
「我知道。我來這裏,說不定隻是想把一半的重擔丟給荒野,所以……荒
野……」
江裏華用哀傷的語氣囁嚅著說:「真的對不起。」
「……」
荒野腦中依然是一片空白。入學典禮當天所遇到的成熟漂亮少女,兩
人成為了好朋友,還一起去打工;相當照顧人,因為長得漂亮而受男孩子
注目,然後……
江裏華偷看了一眼沉默的荒野。
兩人視線交會。江裏華看見了荒野的表情,絕望似地瞪大了雙眼。
她慌慌張張地站起身。
「覺得惡心吧,說的也是……我要走了。」
「江裏華……」
「我在教室裏不會再跟妳說話了,所以……」
她的聲音在顫抖。
江裏華閃躲似地走了兩、三步,拉開房間的拉門。
一打開……
沒想到蓉子阿姨就站在走廊。
不管是江裏華也好、荒野也好,兩人都錯愕地倒抽一口氣。
「唉呀……」
蓉子阿姨開口。荒野一回過神便說:「妳偷聽!」
江裏華也伸手指向她:「現行犯!」
「……恩,是啊,我是偷聽了」蓉子阿姨態度一轉正色說道。
麵對震驚不已的荒野兩人,蓉子阿姨以平靜的語氣說:「聽我說,自己說惡心是不行的喲。盡管這麼悲傷的事情,不慢慢來
是無法找到答案的,但是……」
蓉子阿姨來回看著尷尬的兩人,接著以輕鬆的口氣說:「妳一起來吃飯吧,我會幫妳跟家裏的人說。妳們兩個一起去買東西回來
,想吃什麼?」
荒野和江裏華互望著對方。
竊竊私語地交換意見後,兩人抬起頭說:「焗烤蝦子。」
「交給我吧。」蓉子阿姨點點頭表示。
荒野和江裏華帶著物品清單和錢,走下坡道前去采買。
方才的尷尬已消失,總覺得兩人逐漸回到了先前的相處氣氛。
知道了江裏華的心情是如此難解而沉重,荒野感覺不堪負荷。
即便如此兩人仍並肩同行,親昵地聊著天。
「被聽到了呢。」
江裏華錯愕地說著。
荒野帶著歎息點點頭說:「擅自進來房間,插嘴說了許多自己的意見,真是囉唆,實在是敗給她了
。」
「神無月呢?」
「一直待在獨棟小屋裏。不過從放暑假之後,他就偶爾會出來。」
「那是什麼意思?」
江裏華笑了一下。
「好像目擊神秘動物的故事一樣。」
「對,就是那種感覺,神秘少年。」
「真是奇怪。」
剛剛笑著的江裏華,沒多久又再次變成恐怖的表情。
逐漸接近超級市場,兩人都稍微加快了腳步。
「不過,說到神無月……」
「恩?」
「我想他跟我是同樣喜歡荒野的夥伴吧。」
「咦?」
荒野放聲大叫。
然後——「才沒有呢……」
「有。」
「因為他好像一直在生氣,而且……」
「我看了就知道了,畢竟我也是嘛。」
江裏華受傷似地說道,荒野則陷入了沉默。
在超級市場買完東西,再循著原路折返回家。就在荒野想著焗烤蝦子
的同時,江裏華突然以幾乎要聽不見的聲音小聲地喃喃著,荒野也喜歡神
無月吧。
荒野沒有回答,佯裝沒有聽見。
晚餐時間多了江裏華一個人,頓時熱鬧不少。江裏華和悠也聊著學校的事
情,江裏華向爸爸描述教室裏的荒野和悠也,一些奇怪而有趣的事情。意
外地,爸爸露出高興的表情聽著。
接著,他刺眼似地看著江裏華說:「對了,妳長得真漂亮呢。」
江裏華聞言漲紅了臉,悠也受不了似地看著爸爸。
蕃茄和起士沙拉隨著焗烤一同上桌。荒野因為覺得好吃而先將起士吃光了
,感覺到一股視線而拾起頭,原來悠也一直注視著那副模樣的荒野。
他小聲地詢問,喜歡那起士嗎?
荒野「恩」地點頭回應,悠也便動作粗魯地撥出自己沙拉裏的起士,全倒
進荒野的盤子裏。
「給妳。」
「……謝謝。」
荒野高興地道謝。餐桌上看起來一片和樂融融,可是總漾著短暫而稍縱即
逝般的虛幻。
荒野大口嚼著起士,同時莫名地湧上一股不安。
大晴天的午後。
即便是在北鐮倉濃綠、草木扶疏且帶著濕氣的街道上,仍有著炎炎灼
石的日照和擾人的蟬鳴聲灑落其上。
如此的夏季午後。
山野內家的父親和女兒,以及新成員媽媽和兒子四人,分別離開各自
所處的場所……廚房、書房、外廊和小屋,來到玄關處集合。
每個人各自換上近似正式服裝的打扮。爸爸難得穿上了西式服裝,穿
不習慣的直條紋襯衫配上皮鞋:蓉子阿姨則是一身簡單的連身洋裝。塔夫
綢材質被濕黏夏風所吹動,與黑色長直發一同擺動搖曳。荒野一襲棉質連
身洋裝,長發同樣披垂而下,如此的模樣看來與其繼母有著某些相似的氣
息。
這天是蓉子阿姨的生日,荒野全家人聚在一塊要去鐮倉的餐廳吃飯。
蓉子阿姨自己已先行訂位,微妙地錯開中午時段,選在下午一點多的時候
。四人來到一間古老房舍所改建的懷舊風情餐廳,餐廳已為他們準備好靠
裏邊所預定的包廂。
無論是荒野或悠也,都緊張地沉默不語,端整坐好。
爸爸和蓉子阿姨則一派輕鬆,愉快地選著餐前酒。
送上來的餐點,怎麼看都是蓉子阿姨的喜好,用日式餐具精心盛裝、
每一道每一道都宛如藝術品般的創意法國料理。不管是淋上濃稠醬汁的熱
拌沙拉,或是抹上白味噌提味的燒烤龍蝦,每一道餐點都相當美味。可是
,荒野覺得現場有股奇妙的緊張氣氛,實在沒什麼食欲。
爸爸和蓉子阿姨都沒有開口,但可以感覺得出來有什麼事情。一望向
悠也的側臉,悠也同樣是一副筮百又止的表情回望著荒野。
一邊啃著拌入芝麻的百合根,荒野來回張望著家人的臉孔,接著一回
神看見蓉子阿姨對她微笑說:「有喜歡的菜色就告訴我喔,我回家可以做給妳吃。」
「咦……」
「一來到這種餐廳,就有很多菜色都讓我也想嚐試做看看,這是我的興趣
。」
帶著柔和的微笑,蓉子阿姨這麼說著。
荒野沒來由地更加不安了,她始終凝神注視著蓉子阿姨的蔥白指尖和長發
。吃完飯,爸爸和蓉子阿姨兩人說要去鐮倉的小町街走走,荒野似乎一臉不
可思議,悠也見狀便說:「那這樣的話,我先帶荒野回去好了。」
「恩,拜托你了。」
爸爸點點頭,接著兩人就逐漸消失在人群之中。
「要不要去看海?」
「什麼?」
荒野聽見悠也的話,下意識地發出怪叫,悠也不滿似地看著荒野。
「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悠也如此喃喃低語後,徑自走向江之島電車搭乘處,荒野趕忙追了上
去。
兩人一同搭上不久後就開來的江之電,這是一條沿著海岸行駛的老舊
路麵電車。車廂內搖晃著,蒼翠茂密的林木間,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夏天的
大海。
大海十分差麗,整顆心因此而雀躍飛揚,隻是……
和男生兩個人一同搭乘電車,若被認識的人目睹的話未免太難為情了
。悄悄地望向坐在旁邊的悠也,看得出來盡管他是提出邀請的人,果然也
同樣覺得困窘,他坐立難安似地躁動著,並且和荒野保持一定的距離,撇
過頭去不理人。
明明自己也抱持著相同的心情,荒野卻不由地生起氣來。
「一定是有話想和我媽說吧。」
當兩人有些僵硬地走著,在前往當地人鮮少造訪的觀光景點江島神社時,
悠也突然說出這句話。
「咦?」荒野回問。
「妳很在意吧。我告訴妳,我媽她很清楚正慶先生*的行為。」
「呃,那……」
荒野仿佛胸口挨了一記悶棍般看著悠也,悠也轉過頭。
「我媽不會離開的,她是在知情的情況下和他在一起的。不過,我實在不
明白……」
「可是……」
江島神社簡直就像從畫冊裏跑出來的龍宮,翹向天空的屋頂尖端停著
一隻烏鴉,紅色旗幟隨陣陣清風飄蕩。
爬上石階,額頭因為熱氣而冒出汗來。荒野一邊奔上石階一邊說:「我不懂。我問你,如果喜歡爸爸,不是會想獨占嗎?」
在荒野的腦海中,浮現出至今見到爸爸所愛過的每一位女伴的模樣。
荒野始終覺得那些人就像是虛幻、沒有實體,如存在於夢中的人們一般。
溫柔的蓉子阿姨、直率簡單的奈奈子,還有戴假睫毛的編輯小姐,以
及眼神狂亂闖入家裏的那人,每個人都一樣……
想要什麼?又是否感到滿足?
荒野一點部不明白。
荒野思考著某種透明而帶著甘甜,也就是和戀愛不一樣、荒野還無法看見
的東西,她很清楚就存在於某處。然而,那究竟是什麼?
荒野想不出個所以然,下意識地便脫口詢問悠也。
「有其它的女人存在,蓉子阿姨不討厭嗎……」
「不要問我啦,我不知道。」
「啊,對不起……」
悠也的聲音像是被刺傷,荒野頹然地向他道歉。
參拜過神社後步下石階。兩人間的尷尬已然消融。回想起蓉子阿姨方才說
的話,荒野不禁打顫。
荒野明白她希望讓人感覺沒有自己不行。
盡管說不上喜歡蓉子阿姨,但是……
希望她能待在家裏。
慢慢地,就像那樣……
兩人在沿海路徑漫步,隨意找個地方坐了下來。在遙遠的海岸線邊際
,可以看見許多前來海邊玩水的遊客,遠遠地就可聽見戀愛與邂逅的喧囂
。悠也買來兩支冰淇淋,將其中一支遞給荒野。舌頭舔下冰涼的白色冰
淇淋,就這麼消失在喉嚨深處。
太湯灼烈地照耀著。
遠處,眾多海灘用陽傘被風拍得啪搭作響。
鮮黃色香蕉船隨著海浪浮沉,白色浪花朵朵。還有天空與海的交界線,顏
色摻混交雜的淡淡的青藍。
年輕女性們嬌聲尖叫著,兩人身後疾騁而過的大台廂型車上,播送著今年
的夏季限定JPOP。
「時間彷佛停止了一樣。」
悠也突然這麼說。
「是嗎?」
一回問,悠也輕吐出一口氣。
「…….我想這個夏天的事情我是忘不了的。」
「什麼意思?」
「不,沒什麼啦。」
悠也輕笑著,之後便沉默不語,隻是啃著甜筒。這個少年大概又再想
些難懂的事情了,荒野瞪視著他,自己也嚼著甜筒並歎了口氣。
腳踏車騎經背後道路的聲音傳來,才剛這麼意識到,便聽見「嘰嘰—
—」的響聲,然後停莊。
「神無月!」因為聽見一位少年這麼大叫,荒野和悠也同一時間轉過頭
去。
曬得通紅的少年,停下了腳踏車,刺眼似地望向兩人這裏。看見是一張陌
生的臉孔,荒野於是問:「他是誰?朋友嗎?」
「小學的同班同學。」
「哦……」
少年不客氣地來回看著兩人,以促狹的語氣說:「搞什麼啊,神無月,帶了一個女人耶,了不起!」
荒野不禁漲紅了臉,但悠也隻是平靜地搖搖頭。
「不是啦。」
「不然是怎樣?」
「這個嘛……」
他轉過頭望向荒野這邊問:「妳是幾月出生的?」
「呃,我……十二月出生的。」
「喔,這樣啊。」
悠也看著少年那裏,大聲地說:「是我妹妹啦!」
「什麼嘛……」少年看似可惜地嘟囔著。「再見囉。」他一邊如此喊叫一
邊騎著腳踏車離開「我不是你妹妹。」
在回家的路上。
望著天色昏暗的窗外,荒野處在比白天更擁擠的江之電車內,喃喃說了好
幾次。
「妳還真是固執耶。」
「因為……」
「不然呢?」
「悠也又沒有改姓,而且也一直待在小屋裏不出來,基本上悠也……」
一旦開始抱怨,就沒有辦法停下來。麵對一臉不愉快的悠也,荒野氣衝衝
地不停抱怨著。就連到了北鐮倉要走回家時仍舊情緒不佳,悠也投降似地
說:「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抱歉了……大概就是這樣。」
「怎麼這樣說!」
荒野更加生氣。
離家門越接近,兩人就越是沉默。在踏出家門時所增加的那份親密感,如
今像是魔法解除般又變得僵硬,像是緊緊封閉在殼裏麵。同行的兩人身軀
,仿佛說好似地漸漸拉開距離。在昏暗的道路上行走時,感覺到了一股視
線,原來悠也一直緊盯著自己瞧。
那張臉帶著某種不滿,又看似悲傷。
「怎麼了?」
「我……」
「恩?」
「想去遠……」
「什麼?」
「……沒事。」
悠也低下頭。
胸口不知為何驀地揪痛,荒野隻是困惑地心想,這感覺是怎麼回事呢?
回到家,穿過了老舊的門,荒野從外廊進到主屋裏,悠也還是老樣子,立
刻就回到獨棟小屋。
爸爸和蓉子阿姨已經回到家了。廚房裏,飄來了蓉子阿姨柔軟的氣息。
在暑假當中。
山野內家被不可思議的寂靜所包圍。
簡直就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知了的鳴叫、夏日的豔陽,一如往常毫不留情地灑落庭院。
但緊接而來的變化,則唐突得讓荒野措手不及。
「我決定要去留學了。」
在晚餐席間,才想悠也竟難得地開了口,沒想到卻是吐出這句話。蓉子阿
姨默默地點了點。
爸爸瞬間呆楞了一下,不過仍是應聲點頭。
「決定了啊,恩,好啊。」
「謝謝您替我出學費……」
爸爸優雅地揚起漆筷,打斷他的道謝話語。
「要好好學習喔。」
「是。」
悠也點頭。
之後,餐桌上又恢複一片安靜。
用完餐後,荒野趕忙追上要回到小屋的悠也。
庭院鋪石上響起了腳步聲。
「那是怎麼一回事?」
悠也轉過身,聳聳肩。
「我要去美國兩年,之前他們再婚的時候我要求的。」
「好過分……為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
「之前我不是說過,想去遙遠的地方。」
悠也喃喃說著。
那聲音殘留著太過悲傷的餘韻,荒野於是噤了口。
然後,她聲音發顫地問:「…….是因為被隔離起來的關係嗎?」
「不是的,荒野。」
「覺得在這個家待不下去?」
「別在意,不是那樣的。妳想想,就隻是將遠方這個字眼化為具體不是嗎?
」悠也開玩笑地說。
接著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荒野,彷佛一切都被剝去、唯獨殘留骨骸般的
強烈視線,荒野不禁為該視線所箝製。
「怎麼了……」
「沒事。」
「兩年之後會回來嗎?」
「不曉得,不過我想可能再也不會回到這裏了吧。」
悠也用相當自由、清朗的聲音回答。荒野再也不想多問,她閉上了嘴巴。
少年的背影踩著異常輕快的腳步離開。
荒野對這樣的情況毫無辦法。
獨棟小屋的門一關上,荒野獨自留在蒼鬱繁盛的夏晚庭院裏。
荒野回想起那個早晨,就在最初相遇的那個春天的早晨,悠也在朝陽
中以飛快的步伐走開的背影;還有來到這個家獨棟小屋的下雨那天,還有
現在也是……荒野發覺自己總是一直望著悠也離去的背影。
內心盡是苦澀。
無法觸及的背影,讓人莫名地湧上了悲傷。
憶起悠也說的話語,然而卻仍是不明白而納悶著。
夏蟬發狂似地鳴叫,荒野腦袋一片混亂,眼淚彷佛就要潰堤。
奔進自己房間的荒野,不明白這感受究竟是怎麼回事而顫抖了好一會兒。
她吐著氣息,苦惱地抱頭在墊被上扭動了身軀一陣子。
荒野抬起頭。
沒來由地,她好想聽聽奈奈子的聲音,那個荒野始終羨慕的溫柔外人
。那個人,比她過去以為的還要像個女人。
這樣的思念,以及所為何來的慟哭,荒野明白自己好想問問那個人。
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強烈地湧上這股念頭。
她以顫抖的手找出手機,撥打從離開那天就沒有再打過的奈奈子的號碼。
一邊抱著擔心號碼或許已改變的不安,一邊撥出了電話。
在響了三次之後,聽見奈奈子像平常那樣的口吻接起了電話。
「……晦。」
輕鬆的招呼彷佛昨天才剛見過麵一樣。
「奈奈子,妳現在在哪裏?」
「東京。」
「咦……」
「我想換個地方,不過還是做一樣的工作。」
奈奈子又是另一個想換到不同環境的人,荒野對此有些錯愕。
「怎麼了嗎?」
「還記得我們說過吊橋效應的事嗎?」
「哦」
奈奈子想都沒想就說:「是荒野一見鍾情的那個少年吧。」
「……」
大概是叼著煙,聲音聽來含糊。
「那件事怎麼樣了嗎?」
「那個人要去很遠的地方,奈奈子,我該怎麼辦?」
「恩……」
「……」
「荒野希望怎麼樣?」
「我不知道。」
荒野打從心裏這麼想著並回答。
「隻是覺得他去了遠方,我會很寂寞。」
「恩……」
「我發現自己好像無法忍受。」
「恩……」
「奈奈子,這是什麼樣的心情?」
「什麼樣的心情?妳啊,是戀愛了吧。」
荒野安靜了下來。
兀自思考著。
電話另一頭的奈奈子也沉默不說話,隻是等待。
「奈奈子……我認為不是。」
「幹嘛講話這麼有禮貌,妳還真是有趣,為什麼不是?妳說說看。」
荒野想著想著,然後娓娓道來。
包括現在情緒上莫名地不安,就像是非常生氣一樣,好奇怪。戀愛應
該是更可愛、更幸福的事情才對,所以……
現在是不安、溫濕,帶著某種晦暗的熱度……
這就是……
「戀愛?不是吧。」
「不,是戀愛喔,很困難吧。」
溫柔的外人輕聲笑著。不會要自己這樣做、那樣做的人才是奈奈子,荒野
想起來了。奈奈子以平穩、曾身陷暴風雨的人特有的聲音說:「總之,還有向那家夥說看看自己的想法這條路可以走。」
「什……」
奈奈子以過於安穩而平靜的聲音繼續道。
「因為妳再也見不到他了嘛,不是嗎?」
唯有在說出「再也見不到」這句話時,奈奈子平穩的聲音才出現了些
微的起伏。荒野的胸口仿佛被緊緊揪住,然後她意識到,不僅僅是曾身為
她愛人的爸爸,就連身為那人的女兒的自己,奈奈子她也無意再見麵了。
荒野突然間哭了出來。
保重了,荒野,她聽見了奈奈子向自己說道。奈奈子,電話號碼不要換喔
,荒野邊抽咽著邊如此輕聲表示。對不起,不過我應該還是會換吧,奈奈
子這麼說完後便掛上了電話。
那個夜晚——荒野輾轉難眠。
她思考著已然失去的東西,和即將失去的東西。
荒野注意到,有什麼東西一直在這個家裏發酵。她不曉得這是為什麼
,但她知道有什麼事情一直在發生。
以戀愛來說,某種不算甜美的東西。
晦暗、灼熱又潮濕的某物。
那是從荒野出生至今一直存在的東西。
是身為小孩子的時候還不知道,如今一直存在的東西。
就在這個家裏。約莫過了午夜兩點,荒野離開了房間。
闔上拉門,荒野走在昏暗的走廊上。
青白色月光穿透過外廊的隔門灑下,化為形狀奇妙的暗影在走廊處拉得深
長。
月光之夜。
荒野整個人惶惶無措。
悄悄開啟隔門,月色所照亮的靜謐庭院顯得潮濕,夏蟲微弱地發出唧
唧聲……風吹草動,發出了隱晦的聲音。
秘密之夜。
荒野隱約察覺到某種氣氛,她晃動著肩膀。
……啊啊!
誰發出了聲音。
並不是聲音。
是喘息吧。
啊啊!再一次地,那吐息又發出。
荒野的理性要她停下腳步,然而心思或者是說本能卻叫她前進。荒野身為
一名女性,終究是順從其本能了。
悄悄地,不致使腳步聲響起地前進。
荒野那樣想著。
好奇心。
對於慢慢侵蝕深入的那個東西,所無可遏抑的怒氣。
渴慕。
沒有錯,就是現在。
那晦暗、濁熱,並且帶著潮濕的氣味。
「……啊啊!」這次她清楚聽見了。
那神秘又難受似的聲音。
荒野頓時感到恐懼,果然還是沒辦法,她如此心想。在靠裏邊和室房的前
一間房間……從爸爸和蓉子阿姨的寢室傳來了更為清晰、像是在撩撥荒野
似地大人們的秘密之聲流泄而出。
月色清亮的夜晚彷佛將之撕裂一般。
毫不留情地、甜美地……
「啊啊!」
荒野急忙轉過身。然而蓉子阿姨那嬌柔而煎熬的喘息,化為宛如嫩芽
般翠綠、至今從不知曉的味道,朝荒野的背纏繞過來。
荒野停住了腳步,返回到走廊。
在其背後,不曉得是聲音抑或是荒野的幻覺,蓉子阿姨以教人驚懼的
糾纏執拗靠近,貼附在耳盼呢喃。
好舒服……
舒服……
在走廊像滑行般飛奔的荒野,躲入了自己的房間。伸出顫抖的手想要
闔上拉門之際,她從方才開啟的隔門望見了庭院。
那月光所照耀的寂靜庭院。
滾滾而來,那道浪潮撲拍湧至。最初是寂靜無聲,突然間一個大浪向
荒野襲來。腦袋雖然在房間裏,本能卻已是為波濤所掠奪。
荒野離開了房間。
她在走廊上徘徊著。
就這麼赤腳走向庭院,快速奔過長著青苔的踏石步道,衝向了小屋。
石頭的冰冷和潮濕讓人驚訝,明明沒有下雨,卻是如此地冰濕。
荒野緩緩打開獨棟小屋的門。
電燈是開著的。
荒野對此有些驚訝,小屋的主人悠也在放置於楊榻米上的書桌前,攤
開課本用功。居然讀書讀到這個時間,荒野在腦袋一隅想著悠也優秀的成
績一事。
荒野如此心想。
察覺到聲響轉過頭的悠也一臉驚訝,接著他站了起來,默默地走近。
「……怎麼了?」聲音是嘶啞的。
「我聽到了。」
荒野的聲音在發抖。湊近臉,兩人在極近的距離對視,互相悄聲說著。
「聽到什麼?」
「爸爸和蓉子阿姨的……」
「……妳在做什麼啊,荒野。」
「還說好舒服……」
「荒野!」
悠也急急地喊道。「妳啊……」接著如此低聲並低下頭。
此後便沉默不語。
荒野同樣沒有說任何一句話。
荒野進到小屋後,背抵著牆麵坐下。悠也也跟著坐在旁邊,環抱起膝蓋。
「……該怎麼辦才好?」
悠也忽然間這麼說著。
「咦?」
「那一天、那個早晨,就是入學典禮……」
「哦,嗯……」
悠也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作罷。
接下來,仿佛要就此永遠沉默般緊緊閉上了嘴巴。荒野仍舊是噤口不語,
同樣環抱住膝蓋坐著。
「那個,吊橋效應,怎麼說呢……」
荒野驀地開了口,悠也嚇了一跳「咦?」了一聲回問。
「是奈奈子說的。她說這就是所謂的吊橋效應,在遭遇關鍵時刻的男
女,會將危險的緊張感與戀愛的心跳加速弄混。」
「……那是什麼理論啊,真是蠢。」
悠也狀似不屑地說著,荒野笑道:「我也是那樣回答的,我說我又不是笨蛋,可是,悠也……」
荒野的嘴唇悄悄靠近少年的耳邊。
接著,輕聲低語。
「這整個家一直都像吊橋那樣搖晃著喔。」
在瞬間的沉默之後,悠也的側臉有如發怒般浮現出……像是忍無可忍
,又彷佛帶著強烈的憎惡般恐怖的神色。
他轉過身。
手朝向荒野伸來。荒野驚訝地往後一仰,少年的手腕不曉得是因為憤怒或
是衝動而打顫,他將荒野嬌小柔軟的身軀推倒在榻榻米上,輕輕碰撞著背
脊。悠也?她發出沙啞的疑問,卻沒聽見回應。隨後,他的身軀覆蓋於荒野
上方。
悠也的影子籠罩著荒野,少年的表情消失在黑影中,教人看不清楚。
憤怒似的幽光就隱於深沉的眼瞳中。
「這種事……」
聲音苦澀而顫抖。
「就是因為說我會做出這種事,所以我才會被隔離起來……!」
十分地憤怒。
「就是這麼糟糕的事……!」
麵對驚嚇發抖的荒野,悠也將手伸向她上衣領口,粗暴地拉扯開來。
這麼一扯,荒野那對以這年紀來說相當碩大的胸部,頓時從束縛中被
解放,雙峰乍然躍現。白嫩渾圓的*,宛如剛搗好的麻糬般柔軟,由著
小屋的日光燈白燦燦地照著。
少年猛然一縮。
整個身體往後仰移開。
荒野爬起身,奔出小屋。、月色搖晃的庭院裏,唧唧……夏蟲彷佛嘲笑兩人似地鳴叫著。樹葉隨
夜風擺動,發出了幹澀的聲音。
荒野回到房間內,啪地一把關上了拉門。
夜晚。
動蕩的夜晚,在明明知曉的情況下卻又毫不留情地更加劇烈晃動。
那樣的夜晚,現在已是*近天明的時刻。荒野當然是無法入睡,坐在
墊被上抱著膝蓋發抖,這會兒聽見了某個微弱的聲音。
就在拉門另一端。
相當顧慮地、有如摩擦般的「沙、沙」聲響。
荒野畏畏縮縮地站起身,靠近拉門邊,耳朵貼近輕聲問:「有人在那裏嗎?」
「……有。」
短短的回答傳來。
是悠也。
「對不起。」
簡短的道歉。
荒野沒有回應。
她靠著拉門,呼……地吐出一口氣。
她知道悠也也在另一頭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兩人就這樣杵著。
「荒野……」
「怎麼樣?」
「最初在電車上看到妳的時候,就喜歡上妳了。」
荒野的心髒劇烈震動。
「……是吊橋效應吧。」
「不要那樣說了。」
「為什麼?」
「因為說起來的確是很像笨蛋吧。」
「恩……」
荒野淺淺一笑。
「對於離開家的事,我很抱歉。」
「……」
「如果你願意等我的話,我會回來的。或許不是回到這個家,但是會在附
近,終有一天,我一定會回來。」
「……騙人。」
荒野一邊想著「是真的吧」一邊說。
悠也用盡全力說:「我沒有騙妳。」
「騙人。」
「我真的會回來。」
荒野沉默了。
接下來,她的背離開所倚的拉門,伸出了手,緩緩地打開拉門。緊接著,
她看見難得因為坦白說出心意,而一臉深感尷尬模樣的悠也站在那裏。
荒野凝神仰頭看著。
月光透過隔門稀落灑下,將站在走廊的兩人麵容照得蒼白。荒野慢慢地將
帶著的黑框眼鏡拿下,悠也同樣將銀邊眼鏡摘下。
兩人的臉孔朦朧的染上了夜色。
「沒關係嗎?」
悠也問她。
「嗯……」
荒野自信地點點頭,然而下一秒又改變心意。
「一下下的話就可以。」
如此補充道。
一下下啊,悠也聞言笑了。
——兩人的唇瓣重疊在一起。
悠也馬上轉過身,打開隔門,從庭院中往小屋消失而去。而在離開之前,
他將一手拿著的物品塞給了荒野。是一本書,那本老舊的書,名為《青年
邁向荒野)的書。
青白色月光透過敞開的隔門,閃耀地照亮著荒野。
荒野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了桌燈。她再次戴上眼睛,翻開悠也作為餞別
似的書本閱讀。
在最後部分的一頁裏,夾著一張書簽。
在這昔日舊書的古老話語中,悠也看到了什麼呢?荒野從來不知道。那
一頁,有一位被稱作教授的老人這樣說道:「男人們常常夢想著沒有終點的敵程。」
安全而溫暖的家庭、飄散玫瑰花香的美麗庭園、友情和愛情、溫柔的
夢境,某一天他們會突然轉身離開這一切,邁向荒野。
這就是他們之所以為青年。
那正是青年的特權啊「何謂世界?
何謂人類?
何謂青春?
然後又何謂音樂?」
荒野無法理解地歪頭納悶著。
畢竟自己是女生嘛,心裏想著這樣的借口。同時她又思考著,自己是
否能夠等待旅行於荒野的青年呢?
荒野一切的心思意念,有如透過隔門的月光般搖擺晃蕩著。
荒野放下書,關掉桌燈並閉起眼睛。
然後,試著將手指輕輕貼上唇辦。
山野內荒野。
——十二歲。成為大人之前。
在即將成為大人的前夕,曾經有一大段彷佛遭遇晴空亂流般的時光,
荒野至今的記憶依然深邋遢得不象樣、一點都不漂亮的當時,那悲傷的記憶如今在心中仍是鮮明
。雜亂的思緒,以及所在意的身體之事。
現在則奇妙地感覺到愛憐。
然而,也有著不想再回到那樣慘痛生命體的心情。
風呼呼地吹,荒野用力搗住耳朵。在那樣的季節,所有的一切都教人害怕
不已。
——十三歲。
即將成為大人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