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超叔是我第一個主刀的病人,他初來醫院時不過是為了醫治肺部小小的細胞瘤,這種小手術我根本駕輕就熟。梁叔恢複得很好,一周後就出院了。
大半年後,又見到他,這回是肺癌。
肺癌?這怎麼可能?他不過是小小的細胞瘤而已。
“就算是這種微不足道的良性腫瘤,也有惡變的可能,隻不過機率很少。病人並不抽煙,工作環境也良好,他體內癌變的可能性其實不到萬分之一。”薛教授這樣說。
“可那些細胞偏偏就在他體內發生了惡變。”教授攤攤手。
“這位病人的運氣實在不好。”教授搖頭歎氣:“我有位堂叔一輩子都在抽水煙,可是活到九十歲。”
那時超叔已經接近晚期。
“沒事,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道理我懂得。”超叔嗬嗬笑。
“你們看我壯得象頭牛,哪那麼容易垮下去?陳醫生會醫好我,你們不要這副樣子。”他安慰哭泣的妻子。
那時啟慧陪在父親身邊,乖乖地不發一語。聽到父親的話,她會用那種企盼與乞求的眼神看著我。
我強笑著說:“那當然。”心中陣陣作痛。
彼時我血氣方剛,還未學會漠視生與死,我是醫學院的精英,總覺得自己可以妙手回春,畢竟現在醫學是這樣發達。
超叔撐了兩年。從化療開始後,他就住在醫院裏,啟慧時時來醫院陪父親,伏在身上插滿管子的超叔床前做功課。
兩年間,我看著病人梁順超的病情反反複複,我們用盡了所有辦法,病人是個相當健壯的人,四十八歲,並無不良嗜好,他十分積極密切地配合我們的治療。最難得超叔一直很樂觀,他從沒有愁眉苦臉,但還是漸漸掉光了頭發,陣陣嘔吐,慢慢瘦得似一具骷髏。
梁太太也蒼老了許多,她哀苦,邋遢,形銷骨立,不停飲泣。
有一晚,我巡完房並沒有離開,我靜靜走到超叔的房間去,兩年時光,我和他已經成了朋友。在他眼中,我是個好醫生,在我眼中,他是個好病人。
梁叔那晚精神很好,他看到我就坐起來,還讓我吃梁太太帶來的鳳梨,他知道我喜歡吃鳳梨。
他笑著對我說:“已經這麼久了,我應該去了……”
“超叔。你現在並不能離開醫院。”我難過地說。
“陳醫生,我並不是這個意思。”他平靜地說:“我已經活得夠久,我想要去了。”
“超叔!你萬萬不可以這麼想,你已經比通常的病人多活了至少一年,你並不是沒有康複的希望。”我有絲震驚,有絲淒涼,但更多是無邊無際的無奈。
做醫生做到你的病人想自絕於世,我還有什麼好說?
“陳醫生。”他苦笑著說:“久病自然成醫,我知道我未始沒有希望,所以我才堅持到現在。但是你看看我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他解開衣服,露出瘦骨嶙峋的身體。
“我以前是個小小的主管,有妻有女,生活殷實,那時我足有二百磅。”他絕望地看著我說:“現在我隻得九十磅。頭發掉光,牙齒鬆動,口舌生瘡,渾身發散著異味,我食不知味,喘氣都覺得痛,下床走不了十步路。”
他痛苦地低下頭,我看到有眼淚滴下來。
“陳醫生,折磨我的不僅是病痛,我現在感覺我失去了做人的樂趣與尊嚴,我隻是旁人的負累,已沒有生存的價值。”
我低下頭不敢看他。他說的都是事實,我夫複何言?就算再拖一年兩年,他恐怕終究還是會死,而我根本束手無策。
此刻我自問,陳大文,你又有多少生存的價值?
“陳醫生。”他忽然抓住我的手。
“我知道有一種藥,用過之後就象化療藥物的副作用一樣,並且沒有痛苦……”
“啊?”我嚇得跳起來,他連這個都曉得,可見決心已下。
“超叔,你不可往死路上想,並且我是醫生,不會允許你這樣做,我也沒有聽過你說的這種藥。”我想掙脫他的手,但這隻皮包骨的大手已經沒有什麼力氣,我輕輕一揮,他的手臂就象根枯枝般被甩出老遠。
“陳——醫——生”他說話太多,力氣不繼,不停地喘氣。
“我已不能在醫治下去,為了新一期的化療,我太太已準備把房子抵押出去……”他斷斷續續地說。
“我不讓她這麼做,但她堅決要醫治我。我不能眼看著她被我拖累,而且……”他抽泣著說:“我曉得最後我會變成什麼樣子,我也不想讓妻女看到我最後可怕的模樣。”
“陳醫生,我求你,你是個好醫生,你定要幫幫我。”他掙紮著想下地,要對我下跪。我慌忙抱住他,轉身看了眼門外,外麵很靜。
“陳醫生,我應該自己了斷,但我並沒有這個勇氣,而且也不想給妻女留下心理陰影,我希望可以安然地‘病’死,這樣她們就能好好活下去。我隻有這個願望,請你幫幫我。我知道那種藥用過之後,十二小時就會完全分解,在體內檢測不到,我並不想給你添麻煩,我隻想速速息勞歸主,不再受折磨。”
對著超叔企盼與哀求的眼睛,我思忖良久。最後,我向他點點頭。
翌日,夜闌人寂時分,我來到超叔的特護病房,我並沒有鬼祟的感覺,我隻覺得心中空洞,途中我繞過值夜班的護士,也繞過通道的監視器,中間居然沒有一點麻煩,象是冥冥中有安排似的那麼順利。黑暗中,他一聽見開門聲就立刻坐起身來,很明顯在等我。
我把藥物注入針筒,擠出空氣,針頭上射出的藥水濺得到處都是,不可以開燈,我隻能借助外麵微弱的光線。
“別緊張。”他在黑暗中對我說。他“啪”地打著打火機,點起根煙。垂死的病人居然安慰起我這個劊子手。
“你居然瞞著我抽煙?”我質問。
“有什麼關係?”他輕鬆地笑:“反正這是最後一支。”
他伸出手臂對我說:“來吧。”
他的手臂青筋暴起,布滿針孔,不曉得的,還以為是吸毒的人。我寧願他是吸毒的人,吸毒的人隻需戒毒,而他受了比癮君子多十倍的痛苦後,還是要死。
我麻木地向他注射致命藥物,也許是被他的鎮定所影響,我的手沒有抖,就象往常拿手術刀一樣穩定。
注射過程中聽到他長長地吐出口氣,很象是吸毒過後,滿足而愉快的那樣。在紙煙的火光中,我看到他欣慰地閉上眼,臉上綻開花一樣的笑容。
從他病後,我沒有見他這樣笑過。
“謝謝你陳醫生。”他輕聲說:“謝謝你救了我,你是一個天使。”
我默然無語,靜靜地悄然離去。我走時象來時一樣順利。
當晚我失眠。
早晨,薛定鍔教授通知我,病人梁順超因為化療藥物過敏,引發心髒衰竭,已於淩晨時分離世,他去時並無痛苦,安然微笑。
一周後,我申請到病理研究室去。
“這就是事情的始未。”我對我殺死的病人梁順超的遺女啟慧說。
“你是否要告發我?”
她聽完我的話,並沒有特別的表情。我們都不知該說什麼。
“其實我可以阻止你。”她自言自語似地說。
“那晚我就站在門外,當然一開始我還沒有聽明白,但當聽到爸說‘有一種藥物,看起來象是化療過敏那樣’的時候,我還是聽明白了。我隻要告訴媽,她就會阻止這種事,第二天,爸也就不會死。”
“那你為什麼沒有說?”
“是,我為什麼沒有說呢?”她麵色蒼白地看著我,眼中有淚光閃動。
“我原本不過是個無知無覺的小女生,爸住院時,我尚在讀小學。我根本不曉得癌症是什麼,我以為爸三五天就會痊愈。可是一個月,三個月,半年之後,我終於懂了,那是不治之症。爸失去了工作,住在醫院裏,媽媽再也無暇顧及我,她醒過來,就往醫院去,我從前快樂無憂的生活再也沒有了。”
她忽然拿起杯子,飲盡裏麵的紅茶,繼續說。
“我再也快樂不起來,我想念與擔心父親,時時陪媽媽去看他,但他越來越瘦,越來越沉默暴躁,他皮包骨的手摸在我頭上,我隻覺恐怖。媽媽回到家就忙著清理衣物,原來我們有傭人,後來媽媽說我們雇不起菲傭,樣樣事體都由媽自己做,早起煲湯,收拾幹淨衣物,趕到醫院去,晚上滿身疲憊地回來,澡也不想洗就倒在床上。”
我靜靜地聽著她說,無限心酸。
“鄰居太太與學校老師開始用憐憫地眼光看我,表舅與姨媽等閑再也不上門,媽媽沒有空,我需要自己照顧自己,我有煩惱再也不敢向父母傾訴,因為他們的麻煩已經很多。”
她苦笑著說:“我終於曉得家裏有個癌症病人是什麼感受了。我的痛苦在於我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幫不上,隻有看著事情一步步壞下去。”
難怪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束手無策,莫可奈何,隻會陪著垂淚的孝子,又管什麼用呢?
“這種情形持續了兩年,陳醫生,兩年來,我日日度日如年。有時候我會在夢中看見父親忽然死掉,而我站在他的屍體旁無動於衷地笑,驚醒後惶恐莫名。”
“我明白。”我安慰她說:“你並不是唯一這樣想的人。我們有時碰見麻煩難纏討厭苛刻的病人,也會暗中詛咒他忽然死掉。人人心中都有陰暗麵,人心其實是世界上最黑暗的角落,我們把卑鄙、自私、嫉妒、貪婪這些東西藏在裏麵,拿出可親可近,冠冕堂皇,討人喜歡的一麵出來在這個世上做人,但稍不小心,或是遇上艱難困苦與生死的考驗,陰暗的東西就會跑出來,占據我們的心,讓我們變成自己都討厭的人。”
很奇怪,當著事主說出了深藏六年的秘密,還有這許多不知所謂的話之後,我隻覺無比輕鬆,我本不是個愛守秘密的人,並且任何人心裏裝著這樣的秘密,總不會太舒服。
梁啟慧似乎也輕鬆了許多,她擦幹了眼角的淚,臉色和緩下來。
“當時的我還很小,我隻知道如果父親死掉,我與媽媽就可以結束這種恐怖的生活,而且對於爸來說,活著分明是折磨,離去才是解脫。所以,小小的我默許你送爸爸息勞歸主。
但是今天我明白,你當時做這件事,除了需要有極大的擔當與勇氣之外,還包含著多少憐憫與慈悲。”
說到這裏她站起身來,深深朝我躬下身去:“謝謝你,陳醫生,你確是個天使。”
我隻有無言地站著。
這種時候該說什麼?噢,不客氣,這都是我應該做的?唉,說什麼都是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