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忙亂了一上午,我才得空回到位子上喘口氣。坐下未到三秒鍾,電話就響了起來,簡直是催命。我懶懶地拿起聽筒。
“哪床的病人不妥?”
“少烏鴉嘴!大文,我是你媽……”
哦,這才想起我行動電話沒開,現在做正經事了,唉,真不習慣。
“有什麼訓示?”憑直覺,我曉得老媽必有動作。
“你還記得小時候常把你抱在懷裏的鄭伯母嗎?”
啊,當然記得,她與鄧寶珊的母親一個坐我媽上家,一個坐我媽下家,都是焦不離孟的好姐妹。不過鄭姨尤其喜歡我,每次登門,不是玩具就是糖果,贏了次次不忘與我吃紅,是我小時候心目中第一大好人。
“鄭姨怎麼了?她不是與你一道移民溫哥華了嗎?”
“她幾天前與鄭伯回雍島處理些私事,現在應該弄得七七八八了,她說許久不見你,想叫你去吃個晚飯。”老媽閑閑地說。
“就隻吃飯這麼簡單?沒有別的花頭?”以我對家母的了解,沒有花頭才怪。
“當然沒有別的,人家看著你長大,抱你的時候比我還多,你好算她半個兒子……”
“媽……”我不耐煩地打斷她。
“好啦好啦……”老媽嘟囔:“一起吃飯的,或許還有她表妹的女兒。”
我抱著聽筒,兩眼望天,看,我就知道是這個樣子的。
“不是媽多事,實在是人家太熱心,我們多少年交情,又不好推辭……”
“媽……”
“好啦好啦……”老媽知道瞞不過我。
“就算是我拜托你鄭姨與鄭伯兩夫婦做月老的,怎麼樣?我是你媽,我想抱孫兒。”
全在我意料之中。不不不,我不是神算子,我做了她三十年兒子。
“我自與鄭姨聯絡,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輕輕掛上電話。
終於輪到你相親了吧?剩男——
回到家,我正在苦思怎樣才能推掉晚上的鴻門宴時,門鈴響了。來人正是老紅娘鄭太太。
“大文,你還是那麼英俊。”她總是習慣性地過來撫摸我的頭。
“可你居然也有白頭發了,唉,一眨眼就是三十年。”鄭姨唏噓。
“鄭姨你倒一絲不見老。”我向來與她親熱慣的。再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嗬嗬嗬。”她笑得合不攏嘴。
“我在附近買菜,順道過來接你。大文,你速換件衣服,我在車上等。”
鄭太太自顧自地上車去。這一定都是老媽的主意,紅娘追上門,我連跑的機會都沒有,隻有乖乖就範。我歎口氣,胡亂穿件衣服,被鄭太太押走。
鄭府在寧靜路十八號,獨立花園洋房,我到時鄭伯正在電腦前與人下棋。
我湊過去觀戰,鄭姨自與傭人做飯。
我在病理室閑極無聊時,也通過網路與人下棋,兩盤終了,一下午很快過去,唉,那時候,真是叫蹉跎歲月。
“大文,坐。”鄭伯正下到緊要處,嘴裏招呼我,眼睛仍盯著屏幕。這個老頑童。
傭人捧上香茗,我在旁不聲不響地坐看。
鄭伯棋風凶悍,對手白棋已占四個角,中間一條大龍卻被鄭伯圍住,左衝右突,著實難分難解。我看得饒有興味。
再下十餘手,白棋妙招連發,眼看就要做活。
我忍不住插話:“窮寇勿追!打劫盡吃,劫材明顯不利。不如放他苦活,斷他右邊十數子,還可勉強收官。”
一言點醒夢中人,鄭伯依言收官,最後居然輸半目。我在旁大呼可惜。
鄭伯拍頭大笑:“年紀大了,昏招不斷。這位小棋友自稱‘寧波十齡童’,我與他對弈個多月,輸多勝少,要是換了年輕時候,怕就要倒過來了。”
我但笑不語,喜弈之人個個好勝,這個不便點破。
“你那手臭棋,隻管自吹。”鄭伯母笑著走過來。
“讓開,待老妻與你報仇。”鄭姨挽袖子戴眼鏡坐下。
“莫要輕敵。”老鄭悻悻站起。
這一回高下立分,鄭姨拿黑棋,雖然仍是剛健攻殺,但明顯狠中有穩。對方故意脫先,顧一塊孤棋不顧,鄭姨卻不上當,牢牢拿住實地,緩緩進逼,一百手後,對手空少棋薄,敗局無可逆轉。
對麵“寧波十齡童”無奈認輸,但隨後打出一行字:“老伯你耍賴,居然請外援。”
我們三個大人哈哈大笑。
這時管家上來笑著說:“晚飯已備好。”
“來來來,洗手吃飯去。”鄭姨看看窗外,她那表妹的女兒還沒到。
伊人是何方神聖?我心中不是不忐忑。雖然我信得過鄭姨的眼光,但這畢竟是件尷尬事,都什麼年代了,還搞這一套。我想想搖頭苦笑。
恰好門鈴響起,鄭姨忙去應門。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隻得半閃在鄭伯背後。聽到玄關處一陣寒喧,伊人終於走進來。
她穿珍珠色長裙,身量略高,梳幹練發式,配精致眼鏡,耳邊是大溪地黑珍珠鑲鑽耳環,閃閃發亮。還有,我吸了吸鼻子,沒錯是香奈兒五號香水。伊人妝容清雅,明豔不可方物。
我張大了嘴巴,不不不,我不是沒見過美女的急色鬼,但我還是閉不上嘴巴,因為這個人是紀敏泉!
我的師姐,我的宿敵,我的同事,動不動就會問我,你在醫學院學了什麼東西的那個——紀敏泉。
鄭姨笑著介紹:“紀小姐也是醫生,你們是同行呢。”
紀敏泉看到我,也是一驚,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
好個紀敏泉,倒底是見慣風浪的,隨即笑眯眯伸出手來。
“幸會。”
“我的榮幸。”我隻得也伸過手去。
手心被她的指甲掐的好不疼痛,我也隻好笑。
鄭氏夫婦看看她,又看看我,嘖嘖連聲,鄭伯甚至忍不住加上句:“嗬嗬,好一對金童玉女……”
紀敏泉竟然臉現嬌羞之色,真是奇景。我眼珠子快要掉下來。鄭姨推丈夫一把,嗔他言語冒失,忙拉敏泉入席。
桌上四菜一湯,分別是梅菜扣肉,霸王鴨,煎紅衫魚,菜心炒牛肉,海南椰子盅。甜點是酒釀桂花湯圓。
自老媽移民後,我鮮少吃到這樣豐盛的家常飯,不禁胃口大開,鄭姨笑得合不攏嘴,連連叫傭人幫我添飯。
我直吃到吃不下為止。
敏泉倒極之斯文矜持,細吃慢動,卻不要人布菜。礙於場麵,我們眼光也不敢相接,至多斜斜瞟一眼,象極了一對小兒女,還真不是完全沒有情趣的。
鄭姨漫不經心地說:“大文是我幹姐妹的女兒,最是老實體貼的,除卻巡房看診,都沒時間約會,也不太與女孩子說話……”
這象是粵語長片裏的話,聽得我直出耳油。我心想:“鄭姨你這話騙騙別人還好,眼前這女子是萬萬騙不過的。”
敏泉聽表姨媽說著,但笑不語,眼光卻在對我說:“不太與女孩子說話,你?你不是向來把醫院當大觀園的。”
我索性不看她們,人生自古誰無死?我與鄭伯討論圍棋。
席中氣氛頗好,這頓飯大家都算吃得開心。
之後我們到書房喝茶。敏泉看到案上的棋盤棋子,眼前一亮。
鄭姨是老江湖,立即打蛇隨棍上。
“大文敏泉,不如我們來四人混雙吧。”
嗬嗬,以前的所謂大家閨秀們,都是要通琴棋書畫的。
敏泉微笑答允。鄭伯笑嘻嘻地拉著鄭姨坐定。
鄭伯宣布規矩:“我下第一手,敏泉下第二手,你鄭伯母下第三手,大文下第四手,以此類推。”
好比乒乓球的雙打一樣,一人接一招,不過很講究配合,兩個棋力不足的人如果配合得好,可以勝兩個自行其事的高手。
一上來大家都很小心,相互試探。等到局麵膠著之後,各人都用上了心,落子越來越慢。看不出敏泉居然棋力不弱,著著叫鄭伯母難受之極。但對麵兩人是夫妻,心意相通,配合明顯好過我們。
這盤棋居然下了個多小時,喜弈之人皆好勝,雖然對麵坐的是長輩,我們也沒想到留手,最後直到要打天下劫才能分輸贏。眼看我們這邊勝麵較多,但我不留神找劫時自緊了一氣,結果功敗垂成,敏泉氣得在桌子下麵直頓足。
鄭氏夫妻送我們出來,鄭紅娘吩咐句:“敏泉你替我送大文回家。”
看,安排得多周到,不愧是金牌月老,這樣都不成功,也隻能說大家實在沒有緣份。我跳上敏泉的車子。
向主人揮手道別後,我們絕塵而去。
雍島的夏夜此際正華燈初上,寧靜路這帶卻依然安靜得很,空氣中甚至有梔子花香,我坐在美人身邊,隻覺全身舒爽。
“陳大文,你這個笨蛋。你剛才那臭棋是怎麼下的?”
沒想到這當口,紀敏泉象個母夜叉似的煞起風景來。
“唉,他們兩個加起來一百多歲了,何必定要取勝?得放水時且放水。”我花言巧語。
“住口,你與我老實說。”她那內科主任的腔調又來了。
“好好好。”我舉手投降。
“我不是放水,我是實在算不過來了,這是實話。論棋力,你確高我一籌,今天算我拖後腿了。”
“哼,不怕虎一樣的對手,隻怕豬一樣的隊友。”她猶自不忿。
又開了一程,我忍不住提醒她。
“紀小姐,我的家不是那個方向。”
“我此刻心情好”她轉過臉溫柔地望著我:“我們去山頂看夜景好不好?”
我呆了一呆,心中傻想著:“孤男寡女,夏夜上山頂看夜景……”
當下沉住氣,不動聲色地說:“那好吧。”
敏泉緩緩把車向山頂開去。
萬家燈火漸漸升起在腳下,收音機裏放著那首美侖美奐的歌。
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時候,寧願選擇留戀不放手。
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
山風把身旁女郎的秀發吹散在我臉上頸中,我耳中仙樂,鼻內甜香,實在太過舒服,幾乎就要盹著,索性把頭靠在她肩上。
該刹那我有求婚的衝動。為什麼不呢?身旁沒有人分享,良辰美景等於虛設,在醫院牛一樣地做大半天,回家後對著間空屋子,中夜夢回,隻聽到自己的呼吸,想想就可怕。
最難捱的,永遠是寂寞,天下唯一不散的宴席,叫作夫妻。
我忽然覺得老媽是對的。無論多少光陰,眨眼就過去,總不成四五十歲,還在一班年輕護士堆裏廝混,別人不說,自己也覺得沒意思。
開到一處山坡,敏泉停下車子,我們都沒想到該說什麼,所以沒人開口,本來麼,良夜佳人,何必絮絮羅嗦?我正想有所行動。
“大文,我的絲巾呢?”她忽然問我。
“你有戴絲巾來嗎?”我摸不著頭腦。
“當然有啦,剛才還係在我頸上,咦你看那掛在樹枝上的是不是?”她向旁邊一株大樹指了指。
那株桃樹上確乎有掛著東西,我義不容辭地跳下車去取。
走近細看,才發覺不過是包禮品盒的彩色緞帶,哪有什麼絲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