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樓下,她交給我個袋子。
“陳醫生,你屢次幫我大忙,實在無以為謝,這是你上次提過的香水。希望你女友喜歡。”她平和地說。
我諾諾接過,半句不敢多講,人家都說無以為謝了,而且剛才我又那樣“客氣”。
她盯著我,目光灼灼。我訕訕地準備轉身開路。
天色已經很晚,我又逗留了很久,並且我又忘了給敏泉電話。該死,早說我一心不可二用,手頭忙這件事,立刻淡忘前頭的事,這樣沒腦子,難怪母親說我不適合做醫生。
轉身的時候,梅巧玲拉住我,她非常自然地擁抱我,象老朋友,不是客廳沙發那種。
她把頭伏在我肩上說:“陳大文,我不是想引誘你,我是真的喜歡你,這個我希望你知道。我向來不在乎別人說什麼,但我不希望你看輕我。”
“我自然知道。我不說出來是怕你覺得這個男人過於自作多情。”
“還有,也希望你記得。其實我覺得你不必靠煙視媚行,也可做成許多訂單,並非人人都是宮本那樣。大多數生意,還是靠的真本事。”
“你覺得我有才幹?”她意外。
“當然,與我們談條件時你相當精刮,對這行也熟稔,我個人覺得你是營銷方麵的人才。”我衷心地說。
她目光閃動,似有所思。
“謝謝你陳醫生,你實在是個好人。”她微笑著離去。
“好人”如今已經不能算是誇獎,尤其女子若說你是“好人”,則多半大事去矣。我寧願她們說我是壞人,這年頭,誰還對好人有興趣?
我的酒完全醒了,衣服上溫香猶在,心中有絲悵然。那樣好的身材,那樣好的性情,又一點都不麻煩……
此事古難全。
我發動車子,剛轉個彎,就看到敏泉的小跑車。我心中叫聲苦,這下真大事去矣了。
我把車靠過去,真真心如亂麻。唉,憑什麼運氣總是這樣差?好在問心無愧,不然連走過去的勇氣也沒有,直接掉頭逃掉。誰說我是浮滑浪子?在下其實根本就是個君子。
敏泉把頭伏在駕駛盤上,並沒有看我。
“敏泉……”我不知該說些什麼。
她抬抬手,打斷我。
“大文,我們完了。”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神中有痛苦。
她從來都這樣直接,痛痛快快,全不管對方如何感受,也不聽我解釋幾句,也不使使性子,發發脾氣,這就是我愛的敏泉了。幹練,不拖泥帶水,但也不好欺哄。
我曉得不該這樣做,但我還是下車,拉住她手臂。
“你無論如何要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我又不知說出了哪條快發黴的對白。
“不不不,大文,你不明白。”她轉過臉絕望地看著我。
“不是因為你,我隻是討厭現在的自己。你看我,盯人的梢,在人家樓下蹲守,偷聽……我是什麼人?狗仔隊?你又是什麼人?我現在暴躁小氣,猜忌多疑。我討厭現在這樣子。我們分開一段,讓我靜一靜。”
她大力甩開我的手,把車開走。
我愣在當地。我能說什麼呢?在我們這年紀,解釋其實是最無力的,誰沒有經過見過?何用解釋?我隻覺自己相當可笑。大家雲淡風清的時候,都灑脫自在,投入真感情後,錙銖必較,你進我退,確是不易。關心在乎,分寸更難拿捏,不覺哪刻露了醜態,被對方看在眼裏,縱不說出來,還是存了芥蒂。因怕齟齬漸生,她幹脆先逃了。
我覺得我也需要靜一靜。
丁子安正式告假了。瑪麗擔子吃重,撲來撲去,麵色陰沉沉,比病號更難看。
“是不是有什麼事?”我問她。
“我弟弟死了。”她沉重地說。
“屍體飄在澳門附近的公海上,昨天才領回來。”她眼圈發紅。
我歎口氣。到最後,還是救不了他。
“他終於還是不服氣,還想著把輸掉的贏回來,賣掉南貨鋪子,孤注一擲。”瑪麗痛心地說:“跟他同去的可靠同伴說,他開始還很小心謹慎,下注不多也不快,但他運氣出奇地好,去的第一天,他都是贏。同伴說他兩個鍾頭就贏回了過去輸掉的大半,他們買好船票,準備第二天回來,可清晨到了碼頭,弟弟又變了主意……”
我說不出話來。其實我都猜到了。喜歡賭的人就象背後有根鞭子在抽打,驅趕著他們往那無底的深淵裏去。或許隔天,他忽然醒了,想到妻兒家人,想到還有很多比賭更有意義的事情,那根鞭子也就忽然不見了。可是賭的誘惑實在太大,一注下去,可以很久不必工作,可以改變生活。這種期待的興奮與得手的喜悅,平淡的生活中確實極少能體驗到。所以多數人還是泥足深陷。
“第二天我弟弟仍是贏。同伴說,這輩子沒見過手氣這麼好的人,幾乎下什麼就中什麼,他袋裏的錢越來越多,膽子越來越大,身邊的賭客不斷呼喝助威,他的手熱得發燙。那天他贏回來的錢,已經可以買十間原來那樣的南貨鋪子,現金裝滿了旅行袋。回到宿處,好心的同伴勸他返家。贏也贏得夠了,還想怎樣呢?可他說,還不夠,還不夠……”
是啊,永遠不夠。除非贏回座金山,仍然不夠。開始時隻為了娛樂消遣,後來為了真金白銀,再後來呢?根本是為賭而賭了,隻要可以賭,可以保持那種強烈的刺激與快感,什麼都在所不計,而且反正他是大贏家,手裏賭本多多,手氣又好,怎麼可能輸,有什麼可擔心呢?
“同伴見屢勸不聽,也動了氣,要先走。他倒似清醒了一點,把半旅行袋的錢交給同伴,並且說,無論到時怎樣苦求硬逼,都不可把這半袋子錢交給他……”
“那後來呢?”我問。
瑪麗麵色灰敗,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睡到半夜,同伴忽然發現他不在了,但床下的半袋子錢還在,於是迷迷糊糊又睡。等到清晨,他仍沒有回來,再看床下,連那半袋子錢,也不知什麼時候不在了……”
說到這裏,瑪麗已泣不成聲,我也唏噓不已。錢不在了,命也就不在了,她弟弟心魔入竅,一夜間把贏回來的又輸了回去,誰能保證永遠有那麼好的手氣呢?等手氣轉壞時,根本無知無覺,待發現時,已輸掉許多,自然想翻回來,想時來運轉,但最後隻可能輸得精光。
等到一個錢也沒有時,他忽然清楚了,徹底清醒了,是那種萬念俱灰的清醒。人不到萬念俱灰時,是很難真正清醒的。那時他才開始悔,開始恨,但都沒有用了,在可以回頭時,他沒有悔,沒有恨,等到終於悔恨時,早就回不到頭了。
所以他除了跳海之外,也沒其它路走了。
我安慰了瑪麗一會,最後問她:“你要不要也告假休息幾天?”
“不!”她意外地堅強。
“雖然我隻有這一個弟弟,但他並不值得別人再為他傷心難過。他過身後,還留下許多債給我們,能賒借的親友熟人他都賒借到了,在他大贏後,跳海前,至少應該先還清這些債。但他沒有,所以我現在除了繼續做事外,還能做什麼?”
她仍然黑著臉去做她的事。
近來流年不利的人不少,當然也包括我。我打電話給敏泉,她仍是說:“讓我靜一靜。”我送去的花,被直接扔到樓角垃圾筒,所以我隻好讓她靜。
無心工作,我接待的病人日少,擔子都推到六月與其它兩個實習醫生身上。真有問題,還有薛教授撐住,我天天神不守舍。
丁子安很快就回來了。同瑪麗一樣,黑著臉,似兩個包公帶著群男女護士,以前這群人整天嘻嘻哈哈,現在都沒了心情,醫院為之肅靜不少。
我討厭這樣的靜,本來醫院就夠沉悶無聊,在壁上貼個“靜”字還不夠?還要在人人臉上也貼一個?
我不喜歡過分的熱鬧,但這樣壓抑的靜我更受不了。
隻有去找祝樂宜。她倒是開心得很,天天忙著約會,打扮日見花俏,與我說話,滿口“他他他”,一副找到真命天子的樣子。唉,我也沒機會同她傾訴。
很意外,子安並沒有離婚。她同我說:“他抵死不肯,跪地痛哭,抱她大腿,指天劃地,賭咒發誓,場麵十分難看。”嗬。真是奇觀。我嘖嘖稱奇。
“所以你就心軟了?”我笑。
“不。”她歎口氣。
“大文,我有了。”
“你有了?”我嘴巴一定張得很大。
“幾時有的?”
“九周了。”
我摸著下巴自言自語,我快要做幹舅舅了。
“去死!”子安推我。
“眼下隻有先把孩子生下來再說。唉,來得真不是時候。”她托著下巴,不勝其煩的樣子。
“或許正是時候也說不定……”我又自言自語。
“再加上老公幡然悔悟,就更是時候了。”
子安發她的呆,不來理我。
羅院長也黑著臉召我去。
“大文,你在搞什麼?”她問到我臉上來。
“內科主任紀敏泉居然交辭呈給我,她是本院史上最年輕的主任,我甚至暗示她,很快副院長的位子也是她的,她還是交辭呈給我。你說,這是為什麼?”
“為我。”我無可奈何地說。
“為了避開我。她那死牛脾氣,既然同我走不成,自然不可能再共事。”
“那走的應該是你。你應該羞憤離職才對。”
這個羅修平,全不給我麵子。明顯偏幫敏泉。
“我走有什麼用?此是傷心地,你又是知情人。而且你以為這間醫院有多少讓人留戀的地方?她或許相換間又大又看得到海景的辦公室……”
“住嘴!”羅院長動了真怒。
“我問你,你在搞什麼?怎麼把事情搞成這樣子?”
“我也不曉得。”我歎氣。
“你知道我並不是亂搞的人,感情這種事,最難搞。而且敏泉你又不是不知道,哪裏那麼容易搞定?”
“我不管!我已挽留她再多做個多月,等我找人替她。如果你在這段時間搞不定她,我叫你死得難看。”
我灰溜溜從院長室逃回來。
唉,我總是安慰別人,卻無人曉得來安慰我。我躲到表妹那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