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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晚上我獨自在外頭喝悶酒。恩師的辭呈已獲批,從此醫學界沒有薛定鍔這個人了。唉,行醫半生,一朝失手,即刻名譽掃地,我忽然很理解六月。

學生不維護老師,該維護什麼人?

近來真的發生了許多事,比我過去幾年都多。那是自然的,過去我都躲在病理室,壺中日月長。

忽然有陌生電話找。

“是陳醫生?我是含馨的保姆……”

含馨是誰?我忽然想到梅巧玲。

“是梅含馨?”真是個好名字。

“是,陳醫生,梅小姐說,有事可以找你……”

唉,誰叫你硬充麵子?此際心煩意亂,隻想獨處,但人家小女孩子有需要,奈何?

“是,有什麼事對我說吧。”我無奈地講。

“含馨這兩天都在發脾氣,不吃不睡,逢人踢打,我實在沒有辦法。梅小姐所托的這個朋友麵色已不好看,我隻得同你說。”

我已半酣,不敢開車,隻得叫計程車去接梅含馨。

保姆把她交到我手中時,這小家夥忽然安靜下來。

“你可是想念母親?”我問。她低頭坐著,不說話。可見在別人家中生活,並不快樂。

我帶她到茶餐廳去,叫冰凍珍珠奶茶給她,她貪婪地喝一大口,嘴上有泡沫。

她吃相很象敏泉。唉,敏泉,我心酸莫名。

我叫服務生拿出棋盤棋子,開始教小家夥下圍棋。

“喏,象這樣,棋子要放在兩條線交叉的地方,如此這般圍住,便算吃掉……”奇怪小含馨居然並不厭煩,安靜坐著聽我講,我又叫壽司給她吃,她極之開心。

不知不覺坐了個多小時,她頗有興趣,拿著黑白棋子把玩不停。我拉她走。

“改天叔叔送你一副,你慢慢玩。”

她看著我,怯怯地小小聲喊:“幹爹……”

“你叫我什麼?”我豎起耳朵。

“幹爹。”她亮晶晶的眼睛象會說話。

“媽媽說,如果上次那個漂亮的叔叔肯來陪我玩,一定要叫幹爹。”她糯聲糯氣地說。

哈哈,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這對母女都是鬼靈精。

“好,幹爹帶你去遊樂場玩。”我拉起她的小手。

這是很異樣的感覺,那雙手小小,很信任地放在你掌中,你要她向東,她絕不向西,隨你把她帶到什麼地方去。

如今我是幹爹了。

遊樂場照例很吵很擠,到處都是各年齡段的孩子。

“幹爹我要那個……”小含馨指著一個泰迪熊對我說。

那是架夾娃娃機,裏麵放滿了泰迪公仔。

“好,幹爹幫你去夾。”

我買好輔幣,去夾那隻熊。

其實這種事,主要是講概率的。一百次中得四五次的機會。但是我今天竟這樣背,屢夾不中,好多次隻差一點點,最後關頭,又落了下去。

小含馨在旁給我加油,我又買了一大把角子,再試。這回越發心急,還是不成。我頭上冒汗,又買大把,試了又試。

漸漸有人覺得有意思,圍攏來看,後來越圍越多,我這架機子旁水泄不通。上千個角子下去,還是沒抓到,我動了真怒,幹脆掏出信用卡,叫服務生抬一筐角子過來。

圍觀的孩子大人可能沒見過這場麵,都喝起彩來。小含馨見這麼多人,有點害怕,拉著我說:“幹爹,我不要了……”

我不肯走,恨恨道:“你放心,幹爹今天無論如何要夾一個上來。”

其實這種孩子遊戲,本不用當真,但我也不知怎麼了,血往上湧,意氣用事。近來什麼事都搞不好,一敗塗地,諸事不宜,現在連個娃娃都夾不到,還能指望做什麼?我也不知是跟誰賭氣,幾乎是把角子往機器裏倒。

人一多,連遊樂場的經理都驚動了。跑過來看看究竟。搞清楚了事情,陪笑著說:“機器可能壞掉了,您且歇歇,我們送一打這樣的娃娃給小朋友……”

我無名火起。衝他吼道:“不用你管!我管你開什麼黑店,今天我就要自己弄一個出來!”

經理不敢再說,隻在旁幹著急。

又試了十多次,終於抓到一個,慢悠悠地送向出口……

我懸著心,看它慢慢被送出來——終於落到我手中。

我吐出口氣,把手裏的毛熊向人群一揚,圍觀眾人齊聲歡呼鼓掌。

我把戰利品交給含馨,真正是通身大汗。她抱著娃娃,十分開心。

我們走到旁邊去休息。

忽然瞥見個熟悉的身影。

敏泉?怎麼會是她,她身邊跟著個高大的男士,說說講講地朝這邊過來。

我心中如打翻五味瓶,這城市真是小啊。

她看到我,再看到梅家小童,也吃驚不小,既然迎麵撞見,也隻好彼此打招呼。她男伴叫彼得,風度很好,熱情地與我握手。

含馨忽然牽起敏泉的手說:“阿姨我想上洗手間。”

這個小女孩子,非常地自來熟。

敏泉帶走小鬼,我與彼得訕訕地閑談。原來此君是敏泉堂兄,剛由新加坡來雍島公幹,怪不得長相有三分象。誰說敏泉另有新歡?子安樂宜那群三八,真真惟恐天下不亂。

等敏泉她們出來,彼德知趣地自告奮勇要帶含馨去玩碰碰車,嗬嗬,這家夥實在是個妙人。於是我抱著泰迪熊與舊愛麵麵相覷。

“告訴我,你最受不了我的是什麼?”我忽然問出這句,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

她躊躇片刻,還是說:“大文,你的‘博愛’對於愛人來說,很有壓力的。否則我又何必顧慮重重?我明白你這樣善良的人在可以付出的時候很難拒絕別人,但有時也會對身邊最愛的人造成不必要的傷害。取舍之間,還是要有原則才是。”

唉,她幾時說話對我這樣拿腔拿調?我氣餒。

“若是現在洗心革麵,還來不來得及?”我試探地問。

“你有什麼錯?”她失笑。

“是我接受不來,說服不了自已,覺得十分小家子氣。但你眼內心中,也並非隻有我。你也知道的,是不是大文?”

我無話可說了,確是如此。我雖喜歡她,但目中所見,心中所想,卻並不隻有她。可以讓我分心的事情太多。我並不是個認真的人,連戀愛都一樣。

“可是也並非沒好處的。”敏泉忽然笑著說:“除了羅院長鄭姨還有家母外,子安樂宜瑪麗梅巧玲都在說你的好話,尤其你的幹女兒,剛才在洗手間把你誇得象朵花似。”

嗬,這小鬼,人才!

我見她態度轉暖,心有竊喜。

“那我還有沒有機會?”

“大文。”她無奈地搖搖頭。

“有時拿你實在沒法子,但我們定要分開一段再說。眼下對我們工作生活都有影響,我已不堪重負。你懂不懂大文?”

最後她與堂兄離開,剩下我孤獨地帶著小鬼。

“來,幹爹送你回家。”到底是小孩子,玩得累了,就在我懷裏睡著。

一周後收到薛教授寄來的名信片,是貴州梵淨山。兩夫妻一色的GRERORY背包,TIMBERLANO鞋子,喜笑顏開。我與六月及外科同事爭相傳看,都為他高興。

這老頭兒是真的解脫了。

樂宜聽說快結婚了。這消息自然是八卦天師子安傳出來的。

“這樣快?”我不相信。這才多久的事?

“你沒注意她手上的戒子嗎?依你說,難道要認識十年八年才結婚?”子安白我一眼。

“娶得就娶,嫁得就嫁啦。你這頭苯牛。”

怪不得樂宜這幾天意氣風發的樣子。

“那你呢?老公徹底俯首稱臣了?”我問。

“唉,我天天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他好歹也受得住,處處敷衍討好,也不忍心過分為難他,先將就過著,待孩子出生再說罷。”

這嘴臉,打了勝仗的樣子。

還有個好消息,表妹可以下地走動了!

這真真是喜不自勝,我衝到內科病房去。

表妹正在屋內慢慢走動,臉上的表情,象是剛練成了淩波微步的樣子。

哈哈,我衝過去抱起她,我們的遊泳健將回來了。

“陳醫生,你動作小心些,病人此際還未完全複元……”

敏泉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冷言冷語。等我回轉頭時,她又不見了。

“這位大夫就是你的女朋友吧?”寶珊含笑問。

“是前度的。”我唉聲歎氣。

“她現在不理我了。”

“表哥你這隻笨牛。”寶珊看著我笑個不停。

“不怕不怕,至少還有我,實在沒有人嫁你,我還是可以犧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