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花
七寸寬的、一尺長的一件印刷品,嵌在銀箔花邊的玻璃框裏,掛在西安畫冊店裏出售了。我看見它的時候,它蒙著一層灰塵,已經長久沒人問津。我心兒就楚楚地傷感起來:這麼一件藝術珍品,在這麼大個西安,竟沒有多少人去欣賞!但我畢竟又十分的慶幸,立即便掏錢買回來了。
這是一幅日本名畫,作者是東山魁夷。我得到它的那天,是一九八〇年九月十三日的黃昏。
我把這幅畫掛在房子中央,我認為是上品妙物。那些流行小說,我隻是讀一遍罷了;那些熱鬧電影,我隻是看一遍就罷了。但這幅畫,一個簡單的風景小品,我卻看不厭膩;深深理解了繪畫之所以是繪畫,小說不能代替,電影不能代替;它卻能表現小說、電影不能表現的東西。
那畫兒描繪的是一個冬夜。天上有一輪月亮,滿滿圓圓的,又在中天,可見是十五夜晚的子時。沒有一點雜雲,也沒有一顆星星,占去了畫麵的二分之一的空間。月亮卻是不亮,淡極,白極,不是小說裏常常描寫的是一個玉鏡兒,或者是一個燈籠;妥妥切切地應該是一個氣球;也不實在,或者隻是虛幻著的一團白光罷。冬天的夜是童話的世界嗎?整個畫麵的顏色是種昏黃。那二分之一的下麵盈盈的是一棵老樹,或是核桃樹,或是七八十年前植的苦楝,樹冠呈著扇形,隆地而起的
半圓。樹枝一動不動的,沒有一片葉子,沒有一個小花小果,連一隻棲鳥兒也沒有;枝條錯綜複雜,有點兒像中國農民畫的“連理枝”。全樹一色灰白,雖然不是晶瑩般的透明,但比夜色亮多了,不知道是落了銀粉,還是掛了微霜?
畫麵上再沒有什麼了,朦朧而又安靜,虛空而又平和,我隻能說出它的物理成分,卻道不出它的情調;或許我意會了,苦於用語言不能表達。恐怕最偉大的文學家也說不出來,可任何一個平凡的人卻能感覺出這是冬夜。
多麼冷的一個夜晚啊,月亮欲明未明,世界在朦朧中虛去了,淡去了,隻有樹存在。我突然間覺得,這個地方,我是熟悉的,但是什麼地方,什麼時間,我卻又不知道。我已經發冷,瑟瑟價抖動起來,感到衣裳太單太薄了,似乎不可忍耐了。
這是什麼緣法呀,畫兒,我一見到你,我就想哭呢。
那是幾年前的一天,我正煩亂,心緒不收,踽踽到大街上去了。行人是匆匆的,他們像是都尋到了快活;我站在熱鬧之中,卻顯得更加孤獨和寂寞,就逃進那畫冊店去。這畫是掛在牆上的,我一眼就看見了,停下腳步,癡癡呆呆,像在千裏之外突然遇見了知音,像浪跡的靈魂突然尋到了歸宿,一時氣沉丹田,膝腿發軟,雙手鬆鬆地垂下來了……
這正是我思我想的冬天!我真想就睡在這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