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五天,我們
又進溝砍柴,思謀著今日去哪兒砍呀,路過姓許的村子,那個屋主人瘦了一圈,拿著一把砍刀,站在門前的石頭上,他一見有人進溝砍柴的就罵,罵誰砍了他家的樹。他當然懷疑了老叔,認定是和老叔一夥的人砍的,就要尋老叔。我嚇得把帽子拉下來蓋住臉,匆匆走過。而老叔這次沒來,他穿了單衫子凍感冒了,躺在炕上五天沒起來了。
條子溝的樹連偷帶搶地被砍著,坡梁就一年比一年往深處禿去。過了五年,姓許的那個村子已徹底禿了,三戶人家僅剩下房前屋後的一些樹。到了四月初一個晚上,發生了地震,鎮街死了三個人,倒了七八間房子,第二天早上傳來消息,條子溝走山了。走山就是山動了。過後,我們去了溝裏,幾乎是從進溝五裏起,兩邊的坡梁不是泥石流就是坍塌,竟然一直到了許姓村子那兒。我們砍樹的那戶,房子全被埋沒,屋主和他老娘,還有癱子老婆和一個小女兒都死了。村裏河畔的那兩戶人家,還有離許村八裏外十二裏外的張村和薛村的人都來幫著處理後事。豬圈牛棚雞舍埋了沒有再挖,從房子的土石中挖出的四具屍體,用葦卷著停放在那裏,而大家在砍他家周圍的樹,全砍了,把大樹解了板做棺材。
還是那個老叔,他把做完棺材還剩下的樹全買了回來,蓋了兩間廈子房,還做了個小方桌、四把
椅子和一個火盆架。
老叔總是顯擺他得了個大便宜,喜歡請人去他新房裏吃瓜子。我去了一次,不知怎麼竟感覺到那些木頭就是樹的屍體,便走出來。老叔說:“你咋不吃瓜子呢?”我說:“我看看屹岬嶺上的雲,天是不是要下雨呀?”屹岬嶺在鎮街的西南,那裏有通往山外的公路。公路在嶺上盤來繞去,覺得我與外邊的世界似乎若即若離。
果然一年後,我考學離開了鎮街,去了遙遠的城市。從那以後,我就很少再回鎮街,即便回來了,都是看望父母,祭奠祖墳,也沒想到要去一下條子溝。再後來,農村改革,日子溫飽,見到老叔還背了個背簍,以為他又要去砍柴,他說他去集市上買新麥種去,又說:“世事真怪,現在有吃的啦,咋就也不缺燒的了?!”再後來,城市也改革了,農村人又都往城市打工,鎮街也開始變樣,原先的人字架硬四椽的房子拆了,蓋成水泥預製板的二層樓。再後來,父母相繼過世,我回去安葬老人,鎮街上遇到老叔,他坐在輪椅上,中風不語,見了我手胡亂地搖。再後來……我差不多二十年沒回去了,隻說故鄉和我沒關係了,今年鎮街卻來了人,說他們想把鎮街打造成旅遊景點,邀我回去參加一個論證會。我回去了,鎮街是在擴張,有老房子,也有水泥樓,還有了幾處仿古的建築。我待了幾天
,得知我所熟悉的那些人,多半都死了,少半還活著的,不是癱在炕上,就是滯呆了,成天坐在門墩上,你問他一句,他也能回答一句,你不問了,就再不吭聲。但他們的後代都來看我,我不認識他們,就以相貌上辨別這是誰的兒子誰的孫子。其中有一個我對不上號,一問,姓許,哪裏的許,條子溝的,說起那次走山,他說聽他爹說過,絕了戶的是他的三爺家。我一下子腦子裏又是條子溝當年的事,問起現在溝裏的情況,他告訴說二十多年了,鎮街人不再進溝了,溝裏的人有的去省城縣城打工,混得好或者不好,但都沒再回來,他家也是從溝裏搬住在了鎮街的。溝裏四個村,三個村已經沒人,隻剩下溝腦一個村,村裏也就剩下三四戶人家了。我說:“能陪我進一次溝嗎?”他說:“這讓我給你準備準備。”
他準備的是一個木棍,一盒清涼油,幾片蛇藥,還有一頂紗網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