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

在秦嶺,去一戶人家。院子沒有牆,是栽了一圈多刺的枳籬笆,籬笆外又是一圈蕁麻。我原本拿著棍,準備打狗的,狗是不見,蕁麻上卻有螫毛,被蜇了胳膊,頓時紅腫一片,火燒火燎。

主人是老兩口,就坐在上房台階上,似乎我到來前就一直吵著。聽見我哎喲,老婆子說:饃還占不住你的嘴嗎?順手從門墩上拿起一塊肥皂,在上邊唾幾口,扔了過來。我把肥皂在胳膊上塗抹了一會兒,疼痛是止了,推開籬笆門走進去。

你把棍扔了,老頭子說,你防著狗,我們也防著你麼。

他留著一撮胡子,眼睛裏白多黑少,像是一隻老山羊,繼續罵罵咧咧,嘴裏就濺出饃渣來。一隻公雞在他麵前的地上啄,啄到腳麵上的饃渣子,把腳啄疼了,他踢了一下公雞。

老婆子已經起來從台階下來,她的腿腳趔趄著,再到院角的廚房去,一陣風箱響,端了碗經過院子,再上到上房台階。院子裏的豬槽、捶布石,還有一個竹簍子,沒能絆磕她。她說:“沒雞蛋了,喝些牡丹花水吧。”

牡丹花水?我以為是用牡丹花煮的水,接過碗,水是白開水。

“哦,”我笑了一下,說,“這裏還有牡丹?”

“咋沒牡丹,我就是種牡丹的。”

老頭子是插了一句,徑自順著牡丹的話頭罵起來。罵這兒地瘦草都生得短,人來得少門前的路也壞了,屋後那十二畝牡丹

,全是他早年栽種的。那時產的丹皮能賺錢,比種苞穀土豆都劃算。苞穀是一斤×毛×分,土豆是一斤×毛×分,怎麼能不栽種牡丹呢?日他媽,他咳出一口痰來,要唾給公雞,卻唾在公雞背上。現在牡丹長得不景氣了,收下的丹皮也賣不了,沒人嘛,黃鼠狼不來來誰呀,來了一次,又能來兩次,拉的全是母雞。拉母雞哩,咋不把你也拉去?!

老婆子手在空中打了兩下,好像要把他的話打亂,打亂了就不成話了,是風。她說:“水燒開了,翻騰著不就是和牡丹花開了一樣麼,你是城裏來的?”

“是城裏來的。”

“我兒也在城裏!”

“在城裏哪個部門?”

老頭子又罵起兒子了,說:“屁部門,浪蕩哩!五年前還跟著他栽種牡丹賣丹皮哩,這一跑就再沒影了,他腿腳不行了,賣丹皮走不到溝外的鎮子去。日他媽,養兒給城裏養了!”

秦嶺深似海,我本是來考察山中修行人的,修行人還沒找到,卻見著了很多這樣的人家。遂想起我在城裏居住的那幢樓上,就有著五六個山裏的孩子合租著一間房子,他們沒有技術,沒有資金,反靠著打些零短工為生,但都穿著廉價的西服,染了黃頭發,即便隻吃泡麵,一定要在城裏。

“是樹就長在溝裏嘛。”老頭子說,“要到高處去,你站在房頂了,缺水少土的,就長個瓦鬆?!”

“我兒是個菟絲子,

糾纏它城裏又咋啦?”老婆子說,“他說他掙下好日子了,還接咱去城裏哩。”

“你就聽他謊話吧!”

“啥樹上的花全都結果啦?有謊花也有結果的花嘛。”

老兩口就再次吵起來,他們可能是吵慣了,吵起來並不生氣,就那麼你一句我一句,不緊不慢,軟和著嘴。

我站在那裏,先還尷尬著,後來就覺得有趣,我說我會掏錢的,能不能給我做頓飯呢?老婆子說:“做啥飯呀?”老頭子說:“你還能做啥飯?熬碗糊湯,弄個菜吧。”老婆子說:“弄啥菜?”老頭子說:“樹上不是有熟菜嗎,這你也問我?!”

院子裏有兩棵樹,一棵是紫薇,一棵是香椿。老婆子拿了竹竿在夾香椿樹上的嫩芽,嫩芽鐵紅的顏色,倒像是開著的花。我過去幫著撿掉在地上的香椿芽,她嘟囔說:“他說我沒生下好兒,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那怪地呀?我應該噎住他,剛才倒沒想出來。”

卻突然問我:“你知道燕麥嗎?”

我說:“知道呀,麥地裏長的一種草。”

她說:“那不是草,燕麥也是麥嘛。”

我說:“你是說你兒?”

她說:“我兒好著哩,燕麥就要長到麥地裏,你越要拔它,它越瘋長哩。”

我靠在了紫薇樹上,樹葉都是羽狀,在嘩嘩地響,這樹是想飛的。

吃過了飯,老兩口又開始吵嘴,我離開了繼續往深山去。黃昏時經過另一個村子,也就七八

戶人家,村口的一叢慈竹下是座碾盤,碾盤旁站著幾隻狗,而一隻一直坐著,坐著的狗比站著的狗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