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街菜市(1 / 2)

十字街菜市

如今的西安城裏,菜市很多,大凡背街僻巷,有一處開闊地麵的,一家在那裏放起菜擔,便有七家、八家的菜擔也就放起來;不久,越放越多:一個菜市就鞏固了。菜市有大的,也有小的;不大不小的,處於城市中間地域的,便是十字街口的菜市。城南的農民來市,帶著韭菜、香菜、菠菜、蓮菜。城東城西是工廠區,空氣不好,農民來市的,帶著白菜、蘿卜、土豆。城北的地勢高,長年缺水,青鮮菜蔬是沒有的,卻養雞育豬;農民且耐得苦力,將豆子磨成豆腐,將紅薯吊成粉絲。因地製宜,八仙過海,十字街菜市上就各顯神通了。市場開張,賣的,買的,一手交錢,一手拿貨,城鄉涇渭,工農分明;這是菜市興起時的樣子。到後來,陣線就全然亂了,以市易市,買主也便是賣主,賣主也便是買主;菜市也便不是買賣蔬菜,大到木材竹器,小至針頭線腦,吃、喝、穿、戴之物,行、立、坐、臥之具,雞豬狗貓,魚蟲花鳥,無所不有!沿十字街東西南北四口,有門麵的開門麵,沒門麵的搭涼棚,涼棚之外是架,架前是攤,攤旁有籠:沒有了一點兒空隙。於此,也便自行車不能騎坐,汽車更不得來往了。

假若是一個生人,第一次來到十字街心站定,往東西南北一看,真是“舉棋不定”該去哪裏。但立即會使你的人

生觀得到改變:嘿,這個世界真夠豐富!人生於世也真夠留戀!什麼不可吃得?什麼不可買得?什麼又可以吃得了,買得了?!常在城市的大街上,人如潮湧,少不得感慨:哪兒來的人這麼多,這麼匆匆忙忙的又都是去幹什麼?至此,這十字街菜市的人的旋渦,卻明顯地表現一個主題:為生計而來,每天要賣的真多,要買的也真多,東西從四麵八方雲集而來,又四麵八方分散而去。

貨來得多,人來得多,這十字街口一天顯得比一天窄小。常常天上落雨,水排泄不淨,四邊高樓遮日,陽光少照,泥濘便長久不幹。即使天晴,賣菜的又不停以水澆菜,一是防腐保鮮,二又可見得分量,水便順菜筐往外浸淋;賣肉的有當場屠宰,汙水裏又會有了紅的顏色。人人都是去的,甘願在那旋渦裏擠得一頭汗、一身土、一腳泥。即使那些時髦男女,看平日打扮,梳唐式發髻,穿西裝皮履,想象那腹中不可能果食五穀的,但卻偏愛吃那烤紅薯、煮玉米棒,於人窩之內,風塵之中,大啃大嚼。最盛的時光是上班前半個小時,或者是下班後半個小時,自行車隊便在這裏錯綜複雜,一片的鐵的閃光,一聲的鈴的丁零。城裏的車子不許帶人,後座卻全被菜物坐了,車前軲轆上又都加了鐵絲方兜,鹽包也裝進去,醋瓶也裝進去。

當然,趕市最早的是

那些富態的老太太,她們保養得很好,老爺子或許是有過很高的職務,如今退休在家;家裏有的是錢,缺的是青春。於是上早市,一是為了鍛煉身體,二是為的買個新鮮。“寧肯少吃,盡量吃好”,這是她們的學說。她們總不能理解:為什麼有職有位過的人和沒職沒位的人食量相差這麼大!她們買一斤韭菜就對了,那些人總是大青菜買七斤、八斤?!

趕市最遲的,永遠數著有些機關小幹部了。這些人,一年四季穿著四個兜的中山服,留著向後倒的背頭;似乎什麼都不大缺,隻是缺錢;什麼又都不大有,隻是常有病。對於菜市行情,卻了如指掌,蘿卜昨天是幾分一斤,今日是漲了,還是降了;什麼菜很快就要下市,什麼菜可能要到洪期。又特別懂得生意心理:清早是買的求賣的,下午是賣的乞買的。所以他們最喜歡市末去買那些蓮菜,有傷口的,帶細把的,二角錢便可以買得一堆,洗洗,削削,夠上老少吃一天三頓,經濟而實惠。

最不愛上市的是有些知識分子。他們腰裏的錢少,書架子上書多,沒時間便是他們普遍的苦處,呆頭呆腦又是他們統一的模樣。妻子給了錢讓去上市,總是不會討價還價,總是不會挑來揀去,又總是容易上當受騙,又總是容易突然忘卻。於是,大都是妻子奪了權,也取消了他們上市的資格。但是

,賣主最怕的是這些離知識最近的女人,她們個個巧舌俐齒,又是一堆新名詞的囉唆。買蘿卜嫌沒洗泥,買蔥愛剝皮,買一斤豆芽,可以連續跑十家二十家豆芽攤,反複比較,不能主見,末了下決心買時,還說這豆芽老了,皮兒多了,怎麼個吃呀!過秤時,又要看秤星,危言一句:“這秤準不準?!”又隻能秤杆翹高,不能低垂,稱好後用手多餘加一撮半把。最後掏錢,卻一角一角檢數,到了二分三分,口袋裏有,硬說沒有了,邊走邊還要責罵:“你這賣水菜的,真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