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街菜市(2 / 2)

還有一種人,是屬於“葡萄吃不上就說葡萄酸”的性格,男人者有之,女人者有之,而女人比男人有之更甚罷了。他們是一些想發財而還沒有發財的人,或者是想成事而還沒有成事的人。他們也嫉恨那些有錢有地位的人,但眼紅要大於嫉恨。他們基本上和那些小幹部、知識分子是一個水平線上的人,但極看不起小幹部和知識分子的死呆。他們穿的一定是高過吃的,衣著質料一般一定要顏色鮮豔,式樣興時。注重儀表但究沒有高雅的風度,這原因使他們也百思不得一解。平日裏買了白菜,見了熟人,總誇獎這白菜好吃,指責魚不是鮮魚,一股腥臭。別人問:怎麼不買些雞蛋?回答一定是:那是什麼雞蛋,全放陳了。他們視錢如命,常常謀劃在銀行裏存

上多少錢了,方可得到實惠的利息。銀行三月一次的有獎蓄存,他們總是一次十元存上十處,可惜中彩的事幾乎無緣。請客,卻出奇地數他們最多,也數他們最熱情,最大方。四葷四素,六涼六熱,雞鴨魚兔,水陸雜陳,那是極有講究的。因為他們的世界觀是“關係學”三個字,所以總在一定時期,他們上市得最活躍,采買最豐盛;忙過幾天,被請的人吃得汗頭油口,他們還要反複道歉:沒好菜,不成敬意!這種請吃,自然有了好的結果,但也有無濟於事的,他們常後悔不已。但過一個時期,卻又抱一種幻想,又要請吃某某之人。

菜市上的菜的買賣既然僅僅成了其中一項生意,既然買主與賣主又不完全固定,今日買別人的,明日自己又賣出去,邊買邊賣,賣後又賣,真可謂轉手為雲,覆手為雨,誰個沒有陰陽二臉,誰個沒有兩棲手腳?!十字街口的人的旋渦裏,浮的浮,沉的沉,有的發了橫財,有的折了老本。隨之,生意越做越精,腦袋越使越靈,有的人已適合當代人的口味,專出售稀奇高檔之品,有的人調查到“有閑階級”的人增多,就發展耳目聲色之娛的物件。如城裏人容易苦悶,喜歡遠走高飛而不能,就專做風箏,使其寂寞之心隨風箏順風而上,有所滿足。又如城裏人與人淡漠相處,老死不相往來,容易孤獨,

就哺養鳥兒出售,使其寄情玩物,有所消遣。一時間,花要奇花,草要異草,病木怪石。甚至有些老太太、小孩子也揣透出人有“出人頭地”和“富貴發福”之心理,也做出量身尺杆和過量台秤,每日亦可賺得幾元的分幣呢。

這裏的市價,永遠不能統一,行情也變化多端。稍一留神,便得出一切變故有二。一是以天氣為變:天旱了,鄉下歉收,這裏驟然一切皆貴;往往旱天若有一場雨落,雨未停價便頓跌。二是以政策為變:國家的一部分日用物品一提價,這裏的東西就下價,國家的一部分日用物品一減價,這裏的東西就升價;貌似矛盾,實則統一。所以,人人都是平民百姓,來這裏又都為吃喝衣行,但極關心世界形勢,國家大事,沒有一個不祝福民族振興太平,九州風調雨順。

使人覺得有趣的是,從前城裏人到鄉下去,城裏人是賺鄉下人;如今是鄉下人到城裏來,鄉下人賺城裏人;以前城裏人摳錢精明,如今鄉下人賬口清楚。總之,現在誰也說不清誰是有錢,誰是有物?錢在世上是一定的;到你手,到我手;這菜市就像是一個調節器。

我是菜市上的常客,有時去買,有時也去賣,但更多的不買不賣,為著享受耳目。常在早晨六點開市之時,或在晚上十點收市之間,街這邊賣羊肉的喊羊肉,街那邊賣豆腐的喊豆腐,喊的

次數多了,大家熟悉,就覺得無聊,不免要喊些逗趣的話,滿足別人,也滿足自己,這邊起個頭,那邊應個尾:

“十字街喲——人心醉!”

“最忙的喲——清潔隊!”

“最閑的喲——‘糾察會’!”

“最樂的喲——腸和胃!”

“最愁的喲——人民幣!”

“最嫩的喲——賣餛飩!”

賣餛飩的小媳婦挑著擔子走過來,噘嘴兒唾一口,罵聲“貧嘴”!叫喊人臉麵尷尬,一時無話可說,少不得買她一碗嚐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