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破心中一緊:坤州與乾州一南一北,相隔何止萬裏。他們從欲雪平原極北逃到極南,如今更是要進入山魁邊緣,這些人呐,到底他們所要尋求的安寧甚麼時候才會到來呢?
郭破忽又想到,自己的安寧呢?
每想到這問題上,郭破的頭總是赤赤發痛,便不再想了。但他心中隱隱記得,自己是一個罪孽深重的人,要在這亂世之中獲得一份安寧,將會比誰都要來得困難。
既不能想自己的,思緒便又回到眼前的局勢上。郭破暗自掂量了一下,以吉祥縣城不過萬餘的人口加上本來已經存在著的近十萬難民的負擔,目下粗略估計將不下於數萬的難民絕對會將吉祥城壓垮。
想到這兒,郭破歎了一口氣,自道:“王老爺子呀,這幾年你棄地活民,怕還是要功虧一匱了。”
原來如今駐守在吉祥縣城的王遇原是慶國太平帝禦封的乾州都督,手掌乾州一州的軍政大權,是方蘭香欲雪都護府轄下的一方大員,負責抵禦、應付欲雪平原上最大的外敵──山地人。然而楚天歌叛變,王遇麾下的軍力遭受重創。他既不願投降新朝,又要獨力應付山地人的威脅,更是不願拒納各地來附的難民,眾所矢之的他唯有以一條別人眼中的下下之策,也是他心中最最無奈的辦法──“棄地活民”之策來應付窘局。這一計其實就是將原來乾州都督名義上的轄地,交予實際上已趁著權力真空而四起的豪強,從而換取糧食與難民,專事養民練兵,以圖複國。如此一來,他還能保住一部份民眾的性命,又能在最大程度下保持對大慶納蘭氏、對方蘭香盡忠。
然而王遇就像許多曆史上最終逃不過滅亡的英雄一樣,背負著所謂“底線”的東西,那就是他不會叛國,也不會在自己的能力之內棄民。這樣一來,時間實在是成了王遇最需要的條件。如果讓他有十年和平日子,那麼即使他是來者不拒,亦當能養成一股精銳實力。但如今乾州亂起,以王遇的性格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拒納難民的,那麼王遇手下的勢力則遑論壯大,連生存都成問題。
太平盛世也好,亂世也好,仁慈總是要付出代價的。人類的世界,實際上跟鳥獸的世界相差無幾,成王拜寇,誰狠誰活。
郭破想到此,忽然“哈”地笑了一笑,彈了自己的額頭一下,自道:“自古‘肉食者謀之’,這些君王天下事關我個鳥事,大不了帶了我那逆徒扯呼便了。別人的死活我一介酒鬼管不來,我自家的身家性命卻總得好好的籌劃籌劃。”想到此,心中大定,便要上車揚長回吉祥城而去。反正大亂將起,黃老板在如意縣的鋪子也不知會否變作了天擎幫的飯堂,郭破救下守財奴的美酒數十壇,黃老板想來也不至於會怪責他了。
偏偏這時候一陣劇烈的嬰孩哭啼聲傳入耳中,郭破心中默念:“我甚麼也聽不到,屁也聽不到……”
一把女聲又傳入耳中:“大夫呀,有大夫在麼,我的孩兒在發熱呀,哪個鄉裏能好心幫幫我們孤兒寡婦呀……”
郭破心中繼續默念:一隻綿羊、兩隻綿羊、三隻綿羊……
聽了這母親的哀求,路上的難民或惻然、或漠然,卻都沒人停下來。畢竟他們都沒有能力幫得上忙,即便有誰懂得醫術的,見慣了賣兒吃子的難民們最是明白幫一人無濟於事的道理,更何況後麵還有凶狠的官兵隨時追上來?
人就是這樣子,隻要能為一些自私的、不公的事找上一些解釋的理由,很快地就能將這些理由升華變成堂而皇之、理所當然的生存之道。這已不是對或錯的問題,而是人性如斯。
有一家人見了那婦人可憐,當家的男人猶豫了一下,走了過去交給那婦人一些食物,便待轉身而去。但那婦人好不容易見到有人理她母子,死活拉著那人的衣袖,哭道:“大叔行行好,幫咱們母子一下呀。”
那男人麵上變色,一揮袖,顫著聲說道:“俺是農夫不懂醫人啊,你……你別纏著俺,官兵快要追上來了……俺好心助你,你怎得如此蠻橫!”說完,推開婦人攜上家眷急步走了,隻餘那婦人跟孩子都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