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是誰?”
郭破心如潮湧,全身都在顫抖著,就像碰上了親人的遊子,甚麼天下事、好人壞人,他都理不上。說到底,他隻是一個凡人。凡人的意思就是,無論你是君王還是販夫走卒,到最後關頭,“我”是重於一切的,天下、原則、愛人……不過都是“我”的延申。
“你告訴我,我是誰?快告訴我!”郭破一步一步的走近那秦博士,一問接一問地湧向秦博士。
郭破五年來第一次那末接近自己的身世,但覺隻要能知道一下自己本身的名字,那末即便是死,也算是能安息了。
然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就等於要承受夢中常遇上的那份模糊而深重的罪孽,想到此郭破又不禁有些懼怕和躊躇。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然而那夢中的,卻未必盡是讓人歡喜與自豪的過去。
人最珍貴的,竟是這世上最理所當然的擁有──記憶。
但對於郭破而言,記憶之中所蘊含的,偏偏卻是足以讓自己崩潰的過去。
這樣的悲哀,並不是他人能夠明暸的。
但秦博士明白。
秦博士跪在地上的身軀陡地一震,眼神空洞,茫然地道:“您忘了?您都忘了?您自己、這天下,您都忘了……”聲音一轉,帶上五分悲哀失望,卻又有五分安慰地自道:“好,那也好,忘了倒好,一了百了……隻可惜這天下,卻又要亂到何時呀,天地不仁,何至於斯呀!”說到後來,卻變成了向天哭喊。
郭破見他狀若瘋狂,那心中的一絲躊躇完全拋開,問得更急了:“你快告訴我,快告訴我我是誰呀!”
秦博士稍稍抑住悲意,道:“三……少爺,您是……是秦某自小看著大的……少爺,這便夠了,您還活著,這……這便夠了……對,這便夠了!”到得後來,秦博士似是立下了甚麼決心,一掃之前的頹唐,眼中一片澄明,隻是將其中的悲哀埋得更深,卻也更濃了,更且帶上了一絲愧疚。
“不,你告……”郭破還沒說完,震天的蹄聲已經將他的聲音完全掩蓋了去,一隊騎兵已是湧到了山上。
鐵騎破風而至,帶頭的軍官年約三十五六,初看不覺有甚麼出眾之處,但一股氣勢卻無言地自他身上發出,壓得地上的難民們一概不敢抬頭相望。
一勒馬頭,將前衝的欲雪駿馬停下來原地繞了一個圈。環目四顧,軍官皺了一下眉頭,似是對此間難民的衰弱甚感不滿,正自發愁是否該冒著犯境之責往吉祥方向繼續追去,卻發覺竟還有兩個難民能望著他。
其實何止是望,郭破恨他打斷了自己追問身世,簡直是雙眼冒著火似地怒視著他。郭破五年來沒有過甚麼希望,因此也沒有因希望而引出的失望,更沒有失望背後的惱怒。他是一個醉生夢死的酒鬼,希望和失望對他來說都太傷腦筋了。
但在此刻,對著那全身散發著懾人氣勢的軍官,郭破卻毫無猶豫地怒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丹田中的氣在他的怒氣牽引下緩緩的蠕動著。
至於那秦博士,輕輕地擦去臉上淚痕,隻是淡淡地、不帶悲喜地望了一下那軍官,便又望回郭破,見郭破氣息粗重,這才皺了一下眉,彷佛隻要不是郭破,便沒有人能在他臉上帶出半絲悲喜來。
就在這時,郭破忽覺一聲輕喝就在耳邊響起,就像長者循循的話語,讓郭破浮動地血氣為之一靖。
那軍官也是饒有興致地望著兩人,秦博士氣度過人自不必說,即便郭破臉上還頗有些豬頭的痕跡、貼滿了膏布,但那雙如深潭一般的眸子以及發怒時懾人的氣勢都是常人所無的。
軍官心中詫異:想不到荒郊之處還有此等人物。
勒定了馬頭,軍官右手向後一擺,左右騎卒當即往四方散去,將難民們及秦博士、郭破等都圍在中間,口中宣道:“本將奉長孫都督之命,特來征集乾州轄下凡宜郡、山陽郡、東林郡、林中郡四郡各縣、鄉、鎮凡十五以上、六十以下男子,以充軍實、剿叛亂。另民間藏有糧粖、兵器者暫令上繳,戰後都督府自會歸還。”
郭破聽了,暗罵:歸你個大頭鬼!這天下的戰,打得我酒鬼老掉牙了還不知打完沒!不過這夥人有兵有刀,我酒鬼不吃眼前虧,唯今之計還是先逮了這老頭兒去,慢慢問明我的身世為上,必要時甚至嚴刑拷問,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