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次二十,雨天四十(1 / 3)

即使過去很多年,那排山倒海般的歡呼聲和耀眼刺目的聚光燈還是會出現林斯靜的夢境裏,站在他左手邊的來自山東的少年靦腆羞澀眼神躲閃,站在他右手邊來自上海的少年則神采飛揚,他低下看著掛在自己胸口的金牌,抬起頭麵對鏡頭露出一個笑容。

在國人的集體記憶中2008年是重要的一年,民族認同感和民族自豪感空前,中國代表隊在一場世界級的數學賽事中擊敗俄羅斯和美國贏得第一值得大書特書。他們的照片被放在國內報紙的頭版,媒體稱他們為國爭光前途無量,所有人,包括他們自己都相信他們之中會出現下一個陳省身、丘成桐。

那一年的西班牙的馬德裏太陽熾烈得好像要焚毀大地上的一切,林斯靜對那一片白色大理石堆起的建築印象深刻,它們在陽光下之下快要像白蠟一般融化,他就坐在裏麵考試,考兩天,每天連續進行4.5個小時,考3小時。當他的演算寫滿第十七張草稿紙的時候,原本落在走廊的陽光延伸到他的桌上,浸染了他的紙張,他看不見自己寫的東西了。他抬起頭,環顧四周,前後左右膚色發色各異的同學們在奮筆疾書,白光泛濫將他們一一吞沒,他望向監考人,他不知道那時自己臉上到底是什麼表情,他隻能聽見一個聲音斷斷續續地問他“How\\u0027s it going?Are you okay?他閉上眼,眼前一片宛如血海般的深紅,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回答:“It\\u0027s okay,I\\u0027am fine.”

那一屆比賽有三位選手拿了滿分,他不是其中之一。

好像又回到了他獨自坐在首醫眼科診斷室麵對醫生的那個早上,滿牆的爬山虎綴著晶亮的露水在晨風中震顫,醫生說他必須馬上停下來接受神經手術,他說他已經接受了國家隊的邀請,他已經無法停下來了。頭發花白的老醫生放下了手裏的病案,摘下老花鏡,深深望進他的眼底問他:“孩子,你真的想好了嗎?在這一場比賽結束之後,在很久以後的將來,你還會在這個領域裏嗎?”他笑了,十分確定以及肯定地說:“是的,這就是我想做的。”

夢無疾而終,林斯靜醒了,但對於一個盲人而言無論睡著還是醒著眼前都是一成不變的黑暗,時間對於他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抽象。

當他還Berkeley讀本科的時候會參加社區組織的病友會,一個有視力障礙的老太太告訴他,有一個東西叫盲人鍾,或許他應該買一個試試。那是一個巴掌大的圓形小東西,隻要你按一下,就能聽見語音播報“當前時間是淩晨一點三十四分”,林斯靜現在的床頭就掛著一個。客廳裏的小玻聽見報時的聲音就顛顛地跑過來了,狗狗爪子踩在木地板有“噠噠”的聲音,一開始它隻是好奇,但後來它發現隻要它過來林斯靜都會摸摸它。

林斯靜摸摸小玻的腦袋:“小玻,我是不是又把你吵醒了?”

狗狗不會說話,可是狗狗也不會生氣,狗狗隻會愛和陪伴,在小玻的認知裏它把這個盲人表理解成了一個召喚器。

林斯靜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被抬上救護車的時候哲雅說的話:“他的眼睛看不見,不要讓他一個人。”

那種感覺很奇妙,好像在他的血肉裏要為另一個人長出一朵汲取靈魂為養分的花,根係紮下去讓他的心口一陣陣發疼,想要微笑又想要落淚。

小玻用溫暖的舌頭輕輕舔著林斯靜的手,大部分林斯靜會製止它告訴它人類的手很髒,但有的時候林斯靜不會,那就是他特別需要安慰的時候。

小玻也許什麼都不懂,但也許它什麼都懂,林斯靜靠過去抱住它,把臉埋進狗狗鬆軟的頸毛裏,輕輕歎息了一聲。

哲雅在周六的下午接到了林斯靜的電話,她剛剛從漫長的午睡中蘇醒,長日將盡,城市的一切被包裹在稀釋的太陽餘暉裏。

有人說一覺睡到日落時分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隨著時間流逝光線黯淡,巨大的難以言說的虛無感翻湧上來,能吞沒一個人的整個靈魂。

“林斯靜,怎麼了?”

電話那頭的林斯靜沉默了一下,接受了的她的直白無修飾,他說:“不知道為什麼,小玻最近總是悶悶不樂,我想也許是因為我沒辦法帶它出去散步......”

“你的傷好點了嗎?”

“好多了,就是不能快走,左手還是不能動。”

“你是不是想讓我幫你遛小玻?”哲雅說,“可以。”

林斯靜又沉默了一下,提前準備的步步為營的鋪墊似乎都沒用了,他頗有些無奈地輕笑一聲說:“或許我應該付費。”

哲雅也笑了:“那你得付我一大筆錢了,因為你的朋友說過你很有錢。”

林斯靜很認真地問:“我應該付多少?”

哲雅想了想說:“一次二十,雨天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