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之後他們的電話聯係變得頻繁起來,當林斯靜跟哲雅分享這些的時候,哲雅從他的話語裏聽到的不是欣悅而是疲憊。
哲雅問他累嗎,電話那頭的林斯靜停頓了一下,說:“這都是我應該做的事的呀。”
學術前沿的討論如同華山論劍,當你選擇亮劍時,你就不能逃避,否則你的理論連同你本人的名譽都將一潰千裏。
哲雅說:“可是你應該做的事不等於你想做的事。”
林斯靜沒有否定,他說:“但這是我趨向目的必經的一部分,盡管這不是我期望的一部分,但我想,這並非不可接受。”
他的想法太正常,太正常了,也許這才是心理健全的正常人麵對挫折磨難應該有的心理活動,她也應該像這樣才對,可是她做不到。
來找歐陽驪的記者、政要、學者絡繹不絕,不過老師由於多方奔走已經很少待在校園裏了,於是這些人就不可避免地要來打擾哲雅,做這樣迎來送往的事對於哲雅而言是一種折磨。也有和老師持相反立場的學生跑來找哲雅的麻煩,她被舉著標識的一隊社會和社工學院的人跟著走過了大半個校園,剛開始她很怕,隻顧低頭疾走,後來這事發生得多了,她也就習慣了,能壓住慌亂走得氣定神閑。他們問的問題很多,都很尖銳,哲雅能做的隻有沉默,像石頭一樣沉默。
最棘手的是簽證的問題,因為她要提前畢業,於是使館拒絕了給她續簽證,目前簽證的有效期隻持續到所有課程結束,可是她還得參加期末考試,得等所有課程出成績之後才能滿足畢業條件,也就是說整個期末周她都會是非法滯留的狀態,隨時會被遣返、拘留或者處以巨額罰款。
老師和師兄師姐都在為哲雅想辦法,最後也隻能通過疏通關係一周一周地給哲雅續臨時簽證,每周她都得去使館。
“我覺得很累......”
她的聲音有氣無力,好像已經被透支了全部都生命力,電話那頭的林斯靜沉默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他說:“你還記不記得去年夏天我們在普林斯頓時說的話,我們要一起決定我們的未來,我想這意味著你默認不管未來如何,我們是會在一起的,對吧?哲雅,到我身邊來吧,我想你來。”
“可是我到你身邊又能為你做什麼呢?”哲雅感到無力,她不想又以喪家犬般狼狽的模樣逃到他身邊。
林斯靜的聲音溫柔:“我不在乎這個,不論你是為什麼到我身邊來,我總是高興的。”
他沒有說謊,就算除夕夜裏,她濕淋淋地出現他床頭,像一隻剛爬上岸的水鬼,他依舊覺得歡喜。
“可是......”
可是什麼,哲雅說不出來,她根本沒組織好語言,也許她隻是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林斯靜的援手。
林斯靜猜到了,他說:“有時候你會忘記,但我想讓你知道,我愛你。”
“傻瓜,這對你有什麼好處......”
她很無奈,好像為他感到歎惋,表現得不像個親密戀人,像個裁判,林斯靜笑了,無奈又包容,他說:“人們不會因為一個人對自己有好處就去愛一個人的。”
哲雅歎了一口氣,她說:“好,等這裏的一切都結束了我就去找你。”
“嗯,我等你。”
*
七月,哲雅終於拿到了自己的碩士學位,她幾乎是卡著時間點申請到了赴美簽證,坐上了去往美國的飛機。
經歐陽驪的推薦,哲雅申到了芝加哥大學東亞語言和文化研究專業的博士生,帶她的博導姓陳,是歐陽驪的故交。語言學這一塊雖然是哲雅的短板,但經過她有意識地惡補過後,水平也勉強過得去。歐陽驪說老陳是一個心寬體胖的老好人,必定不會太為難哲雅,哲雅可以先安定下來再慢慢思考以後的打算。
“這樣很難熬吧,你看你瘦了好多,憔悴得都沒精神了......”臨行前歐陽驪輕輕摸了摸哲雅的臉滿眼的心疼和愧疚,她不止是授業的恩師,也是慈愛的長輩。
哲雅搖搖頭說自己沒有關係,隻說老師要多多保重。歐陽驪笑了歎了口氣讓哲雅不用擔心自己,她之前說過的,她教過的許多學生如今都在機關裏工作。
飛機飛過太平洋,從高空向下望去,大海之上生雲海,明亮的陽光照在如綢緞一般綿延一體的海麵上,在極度廣闊空間裏飛機的飛行失了高速感,反而有種如夢似幻的不真切。
七月,一個新的夏天誕生於海水和太陽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