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怡君坐在堅實的板凳上也才半個鍾頭，就已覺得腰酸背痛，她捶著後腰喃喃道：“真是老了，坐也坐不長，站也站不動。”她的自言自語被場內的歌聲淹沒，阿肯剛剛唱完一整句的高音部分，已有明顯的吃力感。等曲畢，鄭娟便歎惋：“即使他保養的再好，聲音也不如從前了。”宓怡君道：“歲月催人老，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燈光流轉，宓怡君又看到她耳邊的淤青：“中國人都講勸和不勸分——我要是沒看到也就算了，既然看到了，是無論如何也要講一句，若結婚如同受罪，又何必還溺在婚姻裏？”
鄭娟是肯定沒有把這句話聽進去的，阿肯在台上講話，她正傾聽著：“我一直擔心今晚下雨，好在一開場天又晴了……”他一句話講的斷斷續續，因為台下總有粉絲打斷他，他們分布在內場或看台的不同排，高喊著：“阿肯，我愛你！”
這句話層見疊出，像是不斷湧進的呼嘯的海浪，把全場人都淋個了遍。阿肯鞠躬致謝，又繼續道：“謝謝江心的朋友們，你們真的很熱情，謝謝你們。接下來這首歌是我的第一首原創歌曲……”話未盡，又是密密層層的呼喊，宓怡君豎起耳朵聽，便聽出他們在喊歌曲的名字。她想，粉絲對偶像的感情真是難得，既熱忱又忠心——雖然她弄不懂這樣的情感從何而來，但今天一見，心中著實撼動。
歌曲前奏響起，聚光燈射出的弧狀光條互相交織著回旋，白虹貫日般的舞動到了台下。宓怡君被光刺的一次次提手遮眼，騰騰兀兀之時看到一紅一黃的光參雜攀纏著，像是九五年的除夕，母親塞到她手中的花哨的農民曆。
宓怡君對這本農民曆熟諳的很，但從未仔仔細細翻閱過它：“媽媽，給我這個做什麼？”
母親笑道：“讓你好好看看最後一頁的食物相克圖，總不能為人妻為人母了，還什麼都不會做。”
“我什麼時候就為人妻為人母了？”
“你總要結婚的呀，哪個男人不喜歡賢惠的太太？”母親摘了圍裙，“你要是還像現在這樣什麼家務都做不好，阿識今後定要嫌你的。”
宓怡君道：“我怎麼做不好了？再說這上麵寫的我都知道，”她抖了抖農民曆，“正月蔥，二月韭，較贏咧食肉拊。”
小妹在旁插話道：“這還用你講，囡仔都知道。”
宓怡君把農民曆扔向她：“那你說個囡仔不知道的。”她便來了勁：“阿姊，我給你打個謎，你若是猜到了，我就……”想半天，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宓怡君便笑她：“你就什麼？你要跟我賭，連個賭資都沒有。”
小妹道：“你先猜嘛！”
“你講。”
小妹便從沙發跳到她跟前：“一個囡仔穿紅衫，上半天咇噗彈，跋落來，一身軀爛爛爛。”
宓怡君猜不出，母親卻罵道：“夭壽仔，我跟你阿姊說正事，你就來搗亂。”
小妹做個鬼臉便溜走，宓怡君也趁機跟著她跑到客廳裏。電視開的大聲，把小屋襯的熱熱鬧鬧的。小妹剛上大一，放寒假回來時，還帶回了把吉他。她把電視聲調小，又抱起吉他炫耀道：“接下來請聽本小姐獻歌一曲。”見沒人理她，便獨自彈唱道：
“等規年，等規年，
一年一擺過年暝；
過年暝，圍爐暝，
家家戶戶來團圓……”
父親從伸手仔走進客廳，見她唱的歡喜，也咧嘴笑著給她打拍子。小妹又抱著吉他跑他麵前唱：
“來團圓，真歡喜，
爸爸分阮壓年錢；
壓年錢，壓年錢，
好買糖仔食甜甜。”
唱完便伸出右手道：“爸爸，硩年錢。”
父親笑眯眯地拍她手。母親探出頭道：“半暝看日頭，還早咧。吃長年飯時再給。”
小妹又道：“阿姊，是我唱的好聽，還是阿識哥哥唱的好聽？”
宓怡君瞪她一眼，埋頭在鐵盒中找中意的糖果吃。小妹又湊上來對著她耳朵大聲唱：“姊妹兩人同款紅，毋過語言無相同；一個踮西一個踮東，徛佇門口迎接人。”她掃出一個和弦，“想看覓，臆啥物；到底是欲臆啥物？”
宓怡君皺眉道：“你煩不煩？上大學上出個大喇叭來。”
外麵有人放爆竹，院子外劈裏啪啦的，宓怡君往窗外瞥了眼，隻見到一層薄薄的煙霧，繚繞著新春的歡喜，隔著籬笆迢迢遞遞的飄散進隔壁江阿嬤院中，可惜那裏已經無人再住。她收回視線，茶幾上裝滿四秀仔的盤中花花綠綠，金燦燦的錢幣狀巧克力堆在一處，紅紅白白的生仁仔趴在另一處，她拿了顆生仁放進嘴裏，想起之前張文識指著這堆豆子對她道：“你知道這些生仁，台北倯都管它們叫天公豆哎。”她嚼完覺得不夠甜，又抓了把繼續嚼，直到嚐出糯米粉中包裹著的麥芽糖味才作罷。小妹叫道：“你吃這樣多四秀仔，一會兒就吃不下長年飯了。”
“要你管！”
“你火氣這樣大，誰惹你了？”小妹放好吉他，坐在她身旁，“我知道了，準是你跟阿識哥哥吵架了。”
“沒有。”
“肯定是！你就讓著他點。”
宓怡君又拿了片巧克力：“我說了沒有吵。而且我為什麼要讓著他？”
“他是大明星嘛。”
“沒這個道理，我本來也不追星。”她剝了糖紙，直接把巧克力塞進小妹嘴裏，“你要是有一刻鍾能閉上嘴，我就不煩了。”
小妹吃了巧克力，嘴巴總算安靜下來。晚上七點吃完長年飯後，一家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小妹拿著遙控器不停地按，電視屏幕的畫麵也就隨著她的手指頭換來換去。每年除夕夜，各台都要推出特別節目，於是一家人就坐在電視屏幕前看著一堆人插科打諢，給觀眾取樂。宓怡君記得，在老三台時代，小妹最愛看的是台視。如今新秀後起，三立的娛樂節目一向做的最好，小妹調好頻道便把遙控器扔在一邊。宓怡君坐在一旁掏出手機，翻了幾下簡訊錄又覺得索然，於是心不在焉地看電視。今晚三立推出的特別節目是《天下第一金豬年》，開場鼓樂齊鳴，把他們的小客廳都烘的熱熱鬧鬧。主持人喊道：“新年快樂！”屏幕裏就燃成了一派火紅，她失了神，聽著那一大幫人歡唱：“燭光已點點亮起，像朋友祝福的眼睛，所有幸運就要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