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諧(1 / 3)

平津市九洲養豬場門口的茶桌上,棋局已經接近尾盤,下棋的是兩個瘸子,執紅的是個永久性瘸子,執黑的是個臨時性瘸子。

永久性瘸子大概是個高手,他斜倚在躺椅上,並不看棋盤,下的是‘盲棋’,隻由雙方報出招數,全憑記憶行棋布子。

殘局呈現出‘封豕長蛇’的態勢,出自著名的古譜集《爛柯神機》,紅方隻剩下一枚車,黑方則陣型完整,眾誌成城。

‘車五進二。’

‘馬8進7。’

‘確定要走馬8進7麼?’永久性瘸子啜著茶。

‘確…確定吧。’

‘帥四平五。’

‘炮6進3。’

‘車五退一,死了。’

輸棋的臨時性瘸子名叫端木衡,今年29歲,黨齡13年。

端木衡出生在一個有著濃厚政治傳統的家庭,父親是政府官員,現任平津市齊化區副區長,母親是教授級高級工程師,搞核物理的,剛參加工作那會兒,不大講究防護,利用職務之便,受到了些許輻射汙染,從不到三十歲就開始脫發,至今都戴著假頭套。端木衡也多多少少地遺傳了點兒‘轉基因’,自幼眉毛、頭發便有些稀疏,胡子就更不要奢望了。

雖然毛發方麵不大給力,但端木衡從小就是個積極要求進步的好孩子,小學一年級入隊,二年級擔任副中隊長,三年級晉升為中隊長,四年級大隊委員,五年級副大隊長,六年級成為大隊長並兼任平津市少先隊聯合會副主席。初一入團、班團支部書記,初二破格提拔為校團總支副書記,初三起任市中學生團委執行委員。高一那年,正趕上市委組織部在高中生中試點培養低齡黨員,他順理成章地成為其中的天字第一號,先是作為預備黨員,高二時轉正……

現在,剛滿29歲的端木衡已經是平津市‘構建和諧社會辦公室’(簡稱‘和諧辦’)綜合處常務副處長,絕對是同齡人中的翹楚。

在中國的官場上,多數情況下,說的、寫的都是套話:會議永遠是隆重的,閉幕永遠是勝利的;講話永遠是重要的,鼓掌永遠是熱烈的;班子永遠是團結的,看望永遠是親切的;會談永遠是坦誠的,交涉永遠是嚴正的;幹涉永遠是粗暴的,遺憾永遠是深表的;形勢永遠是大好的,行動永遠是果斷的;貫徹永遠是徹底的,措施永遠是得力的;搶救永遠是及時的,損失永遠是慘重的;團結永遠是緊密的,擁護永遠是一致的;道路永遠是曲折的,前途永遠是光明的……

但有時也會出現‘神來之筆’:比如失業不叫失業,叫‘下崗’;貧困不叫貧困,叫‘欠發達’;窮人不叫窮人,叫‘待富’;妓女不叫妓女,叫‘性工作者’;衰退不叫衰退,叫‘負增長’;告狀不叫告狀,叫‘上訪’;示威不叫示威,叫‘群體性事件’……

‘和諧辦’這個名字起得便極妙,當初設置這個機構時,為了找個貼切的稱謂,著實費過一番心思。最開始想叫‘處理突發事件辦公室(簡稱‘處突辦’)’,也有人提出該叫‘維護社會穩定辦公室(簡稱‘維穩辦’)’,但這兩個名字多少都有點兒猙獰,反複權衡之下,最後選擇了‘和諧辦’這個稱謂。

‘和諧辦’的工作很繁雜,總有忙不完的業務,這不,端木衡他們最近又接了個‘大活兒’。

平津市北部農業主產區連年幹旱,糧食作物、經濟作物均大幅減產,今年尤其嚴重,很多地方甚至幾乎絕收,農戶損失慘重。這事兒原本跟‘和諧辦’沒任何關係,但隨著旱情的加劇,坊間的各種傳說也開始流行了起來,主題思想很明確,矛頭直指平津市執政當局,官吏無能,惹惱上蒼,降災示警。

這種觀念在中國由來以久,《尚書·洪範》中曾提到‘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暘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風若’,意思是說君主的施政態度會影響氣候之變遷,孔子作《春秋》,全麵繼承了這種觀點:‘邦大旱,毋乃失諸刑與德乎?’到了西漢中葉,漢武帝任用以董仲舒為首的儒生,力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國策,‘天人感應’的思想也就隨著儒學的推廣而深入人心。

流言隻是流言,任何國家、任何時代都會有,但怎麼去麵對它,就體現出人的智慧了。

1942年8月的一個雨天,陝甘寧邊區延*縣縣長劉彩雲在征糧過程中被突如其來的雷電擊中身亡,消息傳來,有老百姓‘口出狂言’說‘雷公咋不劈死毛主席?’保衛部門如臨大敵,要徹查嚴辦,被毛主席製止了。經過調查,農民有不滿情緒是因為交納公糧的負擔過重,陝北本就土地貧瘠,又時值抗戰最艱苦的時期,青壯年都參軍上前線了,‘君不見漢家山東二百州,前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複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在這種情況下依然高標準征收公糧顯然是不合適的。為了減輕邊區農民負擔,黨中央決心‘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大生產運動’。

半個多世紀後,平津市‘和諧辦’解決有關旱災流言的方式也很獨特,既不是興修水利,這不歸他們管,也不是發放救濟,他們沒那權力,更不是訪貧問苦,他們人手不夠。和諧辦處理此事的方法是‘顧左右而言它’,平津市大大小小的輿論機器全麵開動,無論是廣播、電視,還是報刊、網絡,全都一鼓腦地大肆報道西方發達國家近年來遭遇的各種自然災害,從澳大利亞鼠害到西班牙蝗災,還有英國的洪水和加拿大的冰雹,多少人受災,多少人流離失所,房屋倒塌多少,農作物減產多少,直接經濟損失多少,潛在經濟損失多少,全都描述得清清楚楚。其實,這手也不是平津市和諧辦的專利,有興趣的話,您可以留心一下,在中國,每當有天災人禍發生,媒體上一定會同時出現大量其它國家遭受相似災害的報道,有當下正在發生的,也有已經過了好幾輩子的,而且描述得一定極盡詳細,遇難的那個人多大歲數,長什麼樣,姥姥家姓什麼,孩子是不是他親生的,全有。這樣做的目的其實很簡單,就是為了告訴大家,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全世界都一樣,點兒背不能怨社會,命苦不能怪政府。

多數情況下,這些手段還是挺管用的,拿破侖說‘一支鵝毛筆,抵過三千毛瑟槍’,列寧說‘任何時候,宣傳工作都要放在第一位,而理論研究,則隻是為了解決我們在宣傳時所必須回答的問題’,艾森豪威爾說‘在新聞上花的一塊錢,其效力要超過在戰場上花的十塊錢’。然而,事事無絕對,‘狼來了’喊多了也就沒人信了,老百姓也不天生是傻子,被糊弄了一回、兩回,總有想明白那天,說到底,還是毛主席說得最好:‘戰爭教育了人民,人民贏得了戰爭。’

近日,原本應該清爽嚴肅的平津*市政府門前忽然變得熱鬧起來,上千名在連年旱災中傾家蕩產的農民聚集於此,他們開著拖拉機、扛著鍬鎬、唱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將政府辦公樓圍了個水泄不通,吵嚷著要見市長,不解決問題就在沙家浜長期紮下去。

遇到這種事情,‘和諧辦’自然首當其衝,市領導擲下嚴旨,要求三天之內必須‘驅散人群、恢複秩序’。和諧辦成立了‘應急指揮小組’,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和諧辦主任龔澤任組長,負責‘統籌全局’,端木衡是副組長,負責在一線坐鎮。

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端木衡站在市政府門前,望著青紗帳一樣的人山人海,依然束手無策。

‘特殊時期’初期,有一次,陳毅元帥被紅衛兵堵在人民大會堂裏不得脫身,外麵的人叫囂著要闖進來把陳老總抓走批鬥、遊街,眼看警衛人員就要頂不住了。無奈間,周恩來總理親自到門口去交涉,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但紅衛兵小將們並不買賬,依舊堅持要總理交出陳老總。反複勸說均告無效後,周總理急了,說:‘好,我就站在這裏,你們要衝,就踩著我的身體衝進去好了……’紅衛兵雖然混,但麵對民望極高的總理,還是不敢造次,又折騰了一陣便悻悻退去,陳老總解了圍。

端木衡上大學時,曾經在書中讀到過這則典故,周總理的凜然正氣和苦撐危局的豪邁曾讓他崇拜不已,此時,麵對市政府門前湧動的人群,他忽然想起了當年的周總理。

‘你們要衝,就踩著我的身體衝進去好了……’端木衡抄起一個手柄喇叭(就是導遊用的那種),厲聲道。

您還別說,原本蠢蠢欲動的人群在那一瞬間真被他給唬住了,剛才還嘈雜鼎沸的市政府大門口,陡然間變得鴉雀無聲,隻能聽見院內旗杆頂端飄揚的五星紅旗被風吹動的獵獵作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身材並不高大偉岸的端木衡身上。

那可能是端木衡一生中最令他自豪的幾秒種,瘦弱的身軀佇立在逆風中,與黑壓壓的人群對峙,毫無畏懼之色,如砥柱中流,如擎天巨擘,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不過,端木衡卻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並不是周總理,所麵對的,也不是曾經的紅衛兵。

人群確實是被端木衡鎮住了,但僅僅是那一瞬間而已,幾秒種後,僵住的畫麵重新複活,短暫凝滯的怒火比以往更加熊熊逼人,大家一擁而上,真踩著他的身體衝進去了……

端木衡被從人流下麵搶出來時已經休克了,所幸,送到醫院後經診斷並無大礙,兩處骨折,兩處脫臼,若幹處軟組織損傷,雖然被踩了無數腳,但都沒有命中要害,至於休克,主要是心情所致,又驚又氣,急火攻心。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端木衡此次受傷並不冤。

根據地方誌中的記載,平津原本是個風調雨順的地方,近年來的幹旱,主要是人為因素在作怪,這當中又有一個大環境因素和一個小環境因素。

大環境因素和‘放屁’有關。

2010年丹麥財政委員會曾經計劃向農場主征收豬和牛的‘放屁稅’,經調查,一頭豬每年會通過放屁向大氣中排放1.5噸二氧化碳和甲烷,既然汽車尾氣要納稅,那豬和牛也沒有免責的道理。

說起‘放屁’,其實誰也‘放’不過中國人,現在,中國的經濟總量大約相當於美國或歐盟的一半,但每年的碳排放量卻雄居世界第一(某些‘專家學者’認為,西方國家應該為中國的高碳排放負責,因為中國企業生產的產品最終銷往西方國家,按照這個邏輯,中國人應該為鴉片戰爭負責,因為賣鴉片的雖然是老外,但最終消費這些商品的卻都是中國人)。而眾所周知,過度碳排放,是近二十年來全球氣候加速變暖的最大罪魁禍首。

所有出生在七、八十年代的人大概都記得孩提時代的一首著名兒歌——《種太陽》,據說該曲的歌詞出自一個十歲孩子的筆下:‘我有一個美麗的願望,長大以後要播種太陽,我種一個、一個就夠了,會結出許多的、許多的太陽,一個送給、送給南極,一個送給、送給北冰洋,一個掛在、掛在冬天,一個掛在晚上、掛在晚上,啦啦啦,種太陽,啦啦啦,種太陽,啦啦啦啦啦啦啦啦,種太陽,到那個時候,世界每一個角落,都會變得、都會變得溫暖又明亮……’

後來,中國人果然用自己種的‘太陽’使地球變得‘溫暖又明亮’了。

平津市位於典型的季風性氣候帶上,每天3月到10月間,來自西太平洋的暖濕氣流一路北上,到達平津時,剛好遇到從西伯利亞南下的冷空氣,暖濕氣流得以降溫,水滴形成,為這裏帶來充沛且均勻的降雨。可現在,由於氣候變暖,北方冷空氣的勢力不如以往,根本無法到達平津,即使能來,也已成強弩之末,無法對太平洋暖濕氣流起到足夠的降溫作用,季風雨帶整體北移,而留給平津的,則隻剩下豔陽高照,降水減少,蒸發增加,幹旱再正常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