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呀,又是三百元?”我沒好氣。
“不,老媽在電話上裝了開關,我不在的時候根本接不通電話,你幫幫忙。”
“幫不上。”
“大哥,你一向對我最好。”她懇求。
我瞪著她,隻好笑。
“替我申請個電話裝在房裏好不好?求求你。”
“你的交際真那麼繁忙?”我問。
她吐吐舌頭。
“你才十五歲哪。”我說。
“快十六了。”她說,“幫幫忙,大哥。”
“好,”我不忍心,“答應你。”
“大哥——”她眨眨眼,眼圈鼻子紅起來。
“得了得了,你平時乖點,就算報答大哥了。”
我拍著她肩膀,“我明天就叫女秘書替你辦得妥妥當當,讓電話公司趁老媽不在家的時候來安裝,好了沒有?”
“就你對我好。”玫瑰肯定地說。
士輝在教堂舉行婚劄,我任伴郎。
儀式完成之後,天下起毛毛雨來,我約好玫瑰陪她打網球,因此要趕回家接她。
去取車的時候,士輝故意托我做司機,送幾個女賓回府,我隻好答應下來。
女孩子們花枝招展地笑著上車,剩下一個穿白衣白裙的女郎,她的一雙涼鞋吸引了我,細細的帶子縛在足踝上,足麵上一隻白色的蝴蝶。
她在猶豫。
我禮貌地說道,“還擠得下,小姐,請上車。”
她展顏一笑,大方地坐在後座。
路上眾人不斷地嘰嘰喳喳,獨那個白衣女郎非常沉默。
我在倒後鏡裏偷看她的臉,無巧不成書,與玫瑰一樣,她臉上也有一顆藍痣,在左眼下角,彷佛一顆眼淚,隨車子的震蕩微微搖晃,像隨時會落下麵頰。
我心折了。
我喜歡她獨有的氣質,也喜歡那顆痣。
於是,我故意兜著路走,把所有的女孩子趕下車,最後才送她。
她住在一座舊房子的三樓。
我停了車,送她到門口。
我忽然忘了小妹的約會,身不由己地微笑,問:“你不請我上去喝杯茶?”
她抿起嘴唇笑,她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黃振華,你呢?”
“蘇更生。”她說。
“你是男方的親戚?”我說。
“我是新娘姐姐的校友。”蘇更生說。
“啊,”我說,“難怪沒見過你。”
她微笑。
“至少把電話告訴我。”我說。
她說一個號碼,我立刻寫下來。
眼看她要上樓,我追上去,對自己的厚臉皮十分驚異,我說:“下午我與妹妹打球,你要不要參加?”
她一怔,“我也約了朋友在維園。”
“那麼好,我來接你。”我不放鬆一點點。
“不用了,在維園見好了。”她說,“再見。”
“再見。”我看著她上樓。
我心不在焉地到家,玫瑰嘟長了嘴在等我。
她說我:“逾時不到,場地可要讓給別人的。”
我不與她爭辯。
一邊打球一邊盯著看人到了沒有,連輸三局。然後我看見了她。
她仍然穿白,冒著微雨與朋友們坐在棚下。
我扔下球拍走過去,玫瑰窮叫:“喂!喂!”
我著魔似地去坐在她身邊,她向我微笑。
玫瑰追著我罵,她看見玫瑰,忽然失聲問:“這是你朋友!”
“不,”我答,“我的小妹。”
她低嚷:“唉呀,世界原來真有美女這回事。”
我詫異,“什麼?”
“你妹妹是我一生中見過最好看的女性。”她輕聲說。
“有這種事?”我笑,“那麼你見過的漂亮女人真有限。她不過是長得略為嬌俏而已,是個寵壞的爛蘋果。”
玫瑰披著一頭蓬鬆的鬈發,撐起腰,瞪著我問道:“大哥,你還玩不玩?”
我坦白說:“不玩了。”
玫瑰看到我身邊的蘇,頓時明白,她笑起來,“這位姐姐——”
“叫蘇小姐。”我連忙說。
“不,叫我蘇得了,朋友都那麼叫。”蘇和顏悅色地說。
“你好。”玫瑰眨眨眼。
她故意過來,擠在我倆中間坐。
這時候雨下得大了,我聞到草地在雨中特有的氣息,身邊有我喜歡的女郎,我覺得再幸福不過,隻希望那一刹那不要過去。
那夜我跟小妹說:“像火花一樣地迸發,我知道我找到了她。”
“你還不認識她。”玫瑰說。
“我已經認識她一輩子了,隻是等到今天才碰到她而已。”
“說得多玄,聽都聽不明白。”
“你自然是不明白的。”我說。
“但我喜歡她,我有種感覺,她會像你一樣地對我好。”玫瑰說。
夏天來了,我與蘇成為好朋友,我們一起為玫瑰慶祝她十六歲的生日。
蘇與我約好在寫字樓見。
士輝批評我的女友,“真奇怪你會喜歡她,自然,蘇非常端正高雅,但不見得獨一無二,她待人永遠淡淡的,就像她的衣飾。”
我說:“她是一個有靈魂的女子。”
士輝沒好氣,“大家都是幾十歲的人,就你一個人踩在雲裏,像個無聊的詩人。”
“詩人並不無聊,士輝,不要批評你不懂得的事。”
“我是文盲,好了沒有?”
我笑,“你就是愛歪纏。”
他歎口氣,“振華,我們是活在兩個世界裏的人。”
我問:“不是一直說好久沒見過我小妹妹嗎?要不要一起吃飯?”
“芝芝懷了孩子,我要多陪她,對不起了。”他說。
“恭喜恭喜。”我說,“你又升級了。”
他很高興,“生個兒子,對父母也有交代。”
我看著他搖搖頭。這個周士輝的思想越來越往回走,也許他是對的,社會上非有他這種棟梁不可。
見到了蘇,很自然地說起周士輝那種“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概念。
蘇溫和地微笑,不表示意見,事實上她是個極其反對生命的人,與我一樣,深覺生活中苦惱多,快樂少。
然後玫瑰來了。
她那身打扮,看了簡直會眼睛痛——深紫與墨綠大花裙子,玫瑰紅上身,一件鵝黃小外套。
我忙不迭搖頭表示抗拒,玫瑰聳著小鼻子坐下,撥撥左耳的獨隻蛇型金屬耳環。
蘇向我解釋,“是這樣的,畫報裏的模特兒都如此打扮。”
我低聲說:“她還是個學生,她並不活在畫報裏。”
蘇說:“我認為她非常漂亮。”
“她自尋煩惱,母親不會放過她。”我說,“你瞧,不止我一個人認為她怪,其他人也盯著她看。”
玫瑰仰起頭,精致的下巴抬一抬,“他們朝我看,是因為我的美貌。”
“美貌不能成為一項事業,除非你打算以後靠出賣色相過日子。”我凶霸霸地說。
蘇笑。
我再加一句:“一個女孩子不能老以為她自己長得美,並引以自傲。”
玫瑰說:“你看大哥,一副要打架的樣子。”她自顧自大笑起來。
蘇的耐力恁地好,她說:“玫瑰,看我送你的禮物。”
玫瑰說:“哦,還有禮物呢,我以為一並是兩隻紅雞蛋。”她拆開盒子。
蘇送的是一條碎鑽手鐲。“太名貴了。”我說道。
玫瑰卻高興得不得了,連忙求蘇替她把手鐲戴上,又擁吻蘇。
我白她一眼:“益發像棵活動聖誕樹,就欠腦袋掛燈泡。”
“你不懂得欣賞。”玫瑰抗議。
“我不懂?你別以為我七老八十,追不上潮流,穿衣服嘩眾取寵代表幼稚,將來你趣味轉高了,自然明白。”
“算了,你又送我什麼過生日?”勒索似口吻。
“兩巴掌。”
玫瑰吐舌頭。
蘇笑:“可以%,你哥哥送你一隻戒指,與這手鐲一套。”
我說:“戒指是叫你戒之,戒囂張浮躁。”
玫瑰笑:“是,拿來呀。”
我伸手進口袋,“咦,漏在寫字樓裏了。”
“真冒失,”蘇笑說,“吃完飯回去拿。”
我把車停在辦公室樓下,叫她們等我三分鍾。
士輝還在桌前苦幹,也沒開亮大燈。
我說:“不是說回去陪芝芝?”
他抬起頭,本想與我打招呼,可是忽然呆住,吃驚地看著我身後。
我笑著說:“見了鬼?”轉頭看見玫瑰站在門口。
玫瑰說:“大哥,我決定不跟你們了,把禮物給我,我好去看電影。”她在暗地裏伸出手。
“你這家夥,”我說,“我與蘇兩個特地請了假陪你過生日,你卻來黃牛我們。”
“我知道你們對我好就行了。”她摟著我脖子湊前來吻我。
“罷喲罷喲,”我嚷,“快滾快滾,粘乎乎的嘴巴,不知擦了什麼東西。”
玫瑰笑,做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接過盒子就走,一陣風似的去了。
“唉——”我攤攤手。
半晌,周士輝以魂不守舍的聲音問:“振華,那是誰?”
“那是我小妹,”我詫異,“你忘了?”
“小黃玫瑰。”他驚問。
“是。”
“但,但當初我看見她的時候,她還是一團肉!”
“是,”我說,“她現在是成長的害蟲了,”我嘴裏發出嗡嗡聲,“蝗蟲,OURROYALPAININTHEASS。此刻我們家裏隨時要打仗,更年期的母親大戰青春期的小妹——我要走了,蘇在樓下等我。”
我匆匆下樓。
我從未想到這次事情的後果。
周士輝整個人變了。
周士輝顯得這樣仿惶無依,煙不離手,在我房間裏踱進踱出,像是有很多話要說,又像無法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