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他:“周士輝,是否跟太太吵架?”
“沒有的事。”他否認。
“錢銀周轉不靈?”我又問。
“怎麼會!”
“是什麼事?你看上去真的不對勁。”
“失眠。”他吐出兩個字。
“啊?為什麼?工作過勞?”
“不是。”
我聳聳肩,“那麼算無名腫毒。”
那夜我留在辦公室看一份文件,周士輝進來坐在沙發上,用手托著頭,他看上去憔悴萬分。
我起身鎖抽屜,預備下班。
“振華。”
“什麼?”
“振華,我有話跟你說。”
“請說。”
“振華,你不準取笑我,你要聽我把話說完。”
我放下文件,端張椅子,坐在他對麵,“我的耳朵在這裏。”
“振華——”他握緊雙手,臉色蒼白。
我非常同情他,“你慢慢說,你遭遇到什麼難事?”
“你會不會同情我?”他說。
“我還不知道,士輝,先把事情告訴我,即使你已把公司賣給了我們的敵人,我也不會殺你。”
“振華,別說笑了。”他苦澀地說。
我沉默地等待他整理句子。
他再一次開口,“振華,我戀愛了。”他將臉埋在手中。
我立刻站起來,“啊,上帝。”我掩住嘴。
“救救我,振華。”他嗚咽地說。
我喃喃地說:“你這個倒黴蛋,你這個可憐的人,叫我怎麼幫你呢,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你身上的?若早來一兩年,倒也好了,索性遲來二十年,倒也不妨,但現在——現在你快要做父親了,士輝,世人是不會原諒你的,而你又偏偏那麼在乎世人想些什麼。”
士輝自喉嚨發了一串混濁的聲音。
我踱來踱去。
“是不是?”我說,“我叫你等的,我告訴你世上確實有愛情這回事,你們不信,你認為隻要不討厭那個女子,她就可以與你白頭偕老,你這人!”
“別罵我,振華。”
“對不起。”我低聲說。
我去倒了兩杯過濾水,遞一杯給士輝,一杯自己一口氣喝見底。
“芝芝知道了沒有?”我問。
他搖搖頭。
我說:“或許你可以當是逢場作戲?我覺得你可以做得到,那麼芝芝與孩子不會受到傷害。”
“不,”他說,“我愛上了這個女孩子,我愛她不渝,我願意為她離婚,我不能騙她,寧死也不願騙她。”
“這是如何發生的?”我問,“短短的幾個月,士輝,你肯定這不是一種假象?”
“絕不。”他仰起頭,像一個被判了死刑的囚犯。
“不可能,士輝,你的生命中完全沒有廢話,你一向是個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家夥,你怎麼可能愛到這種萬劫不複的程度?”
“事實擺在眼前,振華,我打算今天晚上回家跟芝芝提出分居的要求,如果她要殺了我,我讓她殺,可是我必需去追求這個女孩子。”
我瞠目結舌,“你是說,你還沒到手?你放棄現有的美滿家庭,犧牲妻兒的幸福,去追求一段縹緲的愛情?”我怪叫起來,“士輝,你瘋了,你完全瘋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無法控製自己。”
“這個女妖是誰?”我問,“告訴我。”我怒憤填胸。
“振華,振華,她是你的小妹玫瑰。”士輝說。
我如五雷轟頂,慘叫起來,“不可能!不可能!士輝,你胡說,你胡說!”我一生從來沒有叫得那麼淒厲,像看見了無常鬼似的。
這件事是真的。
周士輝愛上了黃玫瑰。
周士輝已經瘋掉了。
回到家裏,已經半夜,我整個人如熱鍋上的螞蟻,碰巧老媽尚沒有睡,咳嗽著替我盛宵夜出來,使我更加難堪。
老媽坐在書房裏,忽然與我攀談起來,她說:“蘇小姐勝在高貴,雖然帶點冷傲,怎麼都強過那些骨頭輕的小飛女,振華,這是你的福氣,能夠結婚,快快辦妥喜事,別叫我擔心。”
我略覺不安,“媽,你怎麼了?無緣無故說這種話。”
她說:“振華,人能夠活多久呢?數十載寒暑,晃眼而過,也許你覺得我將玫瑰管得太嚴,實在是為她好,她始終是我心頭一塊大石,性格控製命運,以她那個脾氣,將來苦頭吃不盡。”
“吉人天相。”我苦笑。
她看著我說:“你要照顧她,振華。”
“那還用說嗎?”我握住母親的手。
“你要記住我這話。”她說,“她是你唯一的小妹。茫茫人海,你倆同時托世在一個母親的懷中,也是個緣分,你要照顧她。”
“是。”
“我去睡了。”她拉拉外套。
我獨個兒坐在書房良久。
母親若沒有對我說這番話,我對玫瑰一定先炸了起來,現在我歎完氣再歎氣,決定另外想一條計策。
我留張條子在玫瑰房間才上床。
第二天一早,她來推醒我。
“大哥,找我?”她已經穿好了校服。
“玫瑰,打電話到學校請假,我有話跟你說。”我一邊起床一邊說道。
“什麼話要說那麼久?”她眨眨眼睛。
“很重要。”
她看著我洗臉刷牙,大概也發覺我很沉重,於是找同學代她告假。
我拿著咖啡與她在書房坐下,鎖上門。
“玫瑰,大哥一向待你好,是不是?”
“別采取懷柔政策了,大哥,什麼事?”
“不要再見周士輝這個人。”
“為什麼?”她反問道。
“周士輝是有老婆的人,他妻子現在懷孕,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來追你是錯,你犯不著陪他錯,你想想,如果人家周太太知道了這件事,會有多傷心?”
玫瑰非常不耐煩,“那是他家的事。”
“你要答應我不再見這個人。”
“大哥,我可沒有主動去找過周士輝,他要跑了來在校門口等我,我可沒法了。”
我說:“可是他約你,你可以不接受?”
“為什麼?”玫瑰反問,“他是一個有趣的人,我有交朋友的自由。”
“你連這件事都不肯答應大哥?”我怒問。
“我看不清其中的道理,大哥——有老婆就不能認識異性朋友?”
我盡量控製脾氣,“玫瑰,即使你不答應,我也要阻止這件事。”
玫瑰忽然哈哈大笑,“你是為我好,是不是?這句話在粵語片中時常聽得到。”
我沉默,為她的輕佻難受。
過了一會兒我問她:“這就是你對大哥的態度?”
“不,不,”她說,“大哥,我知道你對我好——”
“原來你是知道的?”我既氣憤又傷心。
“大哥,你要我怎麼樣?大哥別生氣。”她又來哄我,“我都依你。”
“你是一隻魔鬼,玫瑰,別說大哥沒警告過你,玩火者終究被火焚,”我痛心地詛咒她,“你才十六歲,以後日子長著,你走著瞧。”
“這件事真對你這麼重要?”玫瑰問。
“不是對我重要,而是對周士輝夫婦很重要,你何必把一時的任性建築在別人下半生的痛苦上頭。”
“但這件事不是我的錯,”玫瑰說,“我不是破壞他們家庭的罪人,遠在周士輝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之時,他們的婚姻已經破裂,即使周士輝以後若無其事地活下去,他們的婚姻也名存實亡。”
我用拳頭敲著桌子:“玫瑰,很多人不是這樣子想的,這個世界不是這樣的,如果你堅持不見周士輝,他會回到妻子身邊——”
“他的妻子還會要他?”玫瑰睜大圓眼睛。
“玫瑰,那個可憐的女人並無別的選擇。”
“天啊,”她嘲諷地說,“這個世界比我想像中更為破爛絕望,簡直千瘡百孔。”
我的手都顫抖了,恨不得撲過去摑她一巴掌,她若是真的年幼無知,倒也好了,偏偏她又懂得太多,她完全把握了她的原始本領,將周士輝玩弄在股掌之上,像貓玩老鼠。
我終於將頭轉過一邊,我聽見我自己說:“玫瑰,我並不認識你,你不再是我的小妹,作為一個大哥,我完全失敗,我虧欠父母。”我心灰意冷。
我站起來離開書房。
“大哥——”玫瑰追上來。
“讓開!”我厭惡地推開她。
那日我沒有上班,下午在蘇更生的公寓裏訴苦。
天又下雨了,她住的老房子又深又暗,並沒有開燈,高高的天花板垂著小盞的水晶燈,隨風偶爾叮叮作響,寬闊的露台上種著大張大張的芭蕉葉,紅木茶幾上有一大束薑花,幽幽的香味占據了我的心。
在她那裏訴苦是最理想不過的,最實際的苦惱也變得縹緲無稽,活著是活著,生命還是舒暢美麗平和的。我愛上蘇更生,因為她也給我同樣的感覺。
她當下說:“玫瑰還年輕,少女最經不得有人為她家破人亡,她的魅力一旦受到證實,樂不可支,她怎麼會聽你的?”
“叫我以後怎麼見周關芝芝?”我軟弱地問,“我可不擔這種關係,我要搬出來住。”
“住到什麼地方去?”蘇說。
我做個餓虎擒羊的姿勢,說:“住在你這裏來。”
“原諒玫瑰。”
“她是個爛蘋果,周士輝如果一定要陪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子玩,那他罪有應得。”
我揮揮手,“算我對不起母親,我不能照顧她。”
我真的搬了出來往,但沒有搬到蘇更生的公寓,我不讚成同居,這是男女關係中最壞最弱的一環。
我選了一層精致的平房,一不做二不休,把開業以來所賺的錢全部放了進來。我終於是要娶蘇更生的,現在選定新居,也不算太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