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出來那日,玫瑰怔怔地站在門口看我整理箱子,我餘氣未消,把她當透明人,不去理她。母親聽見我大條道理,也沒有反對我搬家,這次行動很順利。
父親對老媽說:“男人過了三十,不結婚也得另立門戶,跟家裏住反而顯得怪相。”
母親還含笑解釋,“也許他快要結婚了。”老懷大慰。
我記得周士輝太太來找我的時候,是七月。我絲毫沒有驚異,她遲早要來的,我一直有心理準備。
她大腹便便,穿著件鬆身衣服,打扮得很整齊,“振華,我這次來找你,是私事。”
“請說,我盡量幫你。”東窗事發了。
她很鎮靜,“振華,自從今年五月份起,亦即是我們結婚後第三個月,士輝整個人變了,他暴躁不安,早出夜歸,什麼話也不肯跟我說……”
歇了一會,周士輝太太說:“我每次問他,他都跟我吵,上周未他一回來,便提出要與我離婚,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他不再愛我了。”
我羞愧得抬不起頭來,一額頭汗。
“振華,你們是十多年來的同學,又是朋友,且還是公司的拍檔,或許你可以問問他,究竟是為了什麼事鬧得這麼大,孩子就快要出生了,我受不起刺激,我們結婚雖然隻有半年,但從認識到結合,足足八年有餘,他一直待我很好,從來沒有大聲責怪過我一次……”她的眼睛紅了。
我默默地低著頭。
周太太很仿惶地問我:“他為什麼要跟我離婚呢?”她停一停,“是不是外頭有了人?”
我抬起頭,看著窗外。啊,天底下不快樂的人何其多。
“振華,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她問。
我站起來,“我明白你的處境,這些日子,我也不大見到他……我替你勸他,你安心在家等待生養,不要擔心什麼。”
她感激地握住我的手。
“周太太,我送你回去,有空打電話給我。”我說。
那日,我回到辦公室去守在那裏,等士輝回來。
他最近一直疏忽公事,一些業務由我頂著,我警告過他,但是他不理會。周士輝前後判若兩人,玫瑰已把他整個人摧毀了。
或者這是他自己願意的。除了第三次世界大戰以外,沒有人能把我的事業摧毀。
他終於回來了,在早上十一時半。
我冷冷地問他:“你去了哪裏?”
士輝把雙腿擱在茶幾上,閉上眼睛,“淺水灣。”
“下大雨,到淺水灣?”我質問他。
“與玫瑰在淺水灣吃早餐。”他答。我不作聲。他已絕望,沒救了。
“玫瑰介紹我讀張愛玲的小說,”他說,“有一個故事是在淺水灣酒店發生的。在樹影的翠綠火紅下,我與玫瑰凝視著海上的島嶼,濡濕的空氣,使我們化入了小說之中。”
我一言打破他的好夢,“你太太方才來找我。”
“我可以猜想,她最近四出找人挽救我們的婚姻。”
“你恬不知恥。”
“或許,我曉得我對不起她。可是振華,直到認識了玫瑰,我才發現真正的自己!原來我並不喜歡工作,原來,我是一個閑散的人。我也發現了這個世界,原來看小說打發時間是這麼有趣,下雨天散步有這麼詩意。”他揮揮手,“在我麵前有一整個新的境界,我以前竟不知道有彩虹與蝴蝶。”他迫切地拉住我的手,“振華,不要為我好,我不願意再回頭,前半輩子我對著功課與文件度過,後半輩子讓我做一個浪子,我隻能活一次,不要勸我回頭。”
我呆呆地看著他一會兒,他很憔悴,但是雙眼發著異樣的光彩。
“你快樂嗎?”
“我非常地快樂。”
“你能快樂多久?”我又問。
士輝看著我說:“振華,我原以為你是懂得思想的一個人,你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快樂怎麼會永恒呢?”
我仰天浩歎。
“振華,你把這間公司做得有聲有色,我想把股份出讓,你有沒有野心獨資?”
我說:“士輝,你已是三十多歲的人了,當心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我打算到巴哈馬群島去,”他興奮地說下去,“玫瑰答應與我同去。”
“她不能與你去巴哈馬。士輝,你醒一醒,她隻有十六歲,尚未有自主權。”我說,“香港有保護婦孺法例。”
他不響了,但我未能把他說服。
沒隔多久,士輝堅持退股,不再做下去,我隻好另外尋合夥人,頗喧嚷了一陣子。
當士輝的寫字台被搬走的時候,蘇更生也在場。
惋惜之餘,她說:“我並不怪他,一個人在一生之中能夠戀愛一次,未嚐不是好事,況且玫瑰那種美麗,令人心悸,足以使人心甘情願地犯罪。”
我不以為然。
“但你與士輝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蘇忽然不悅道,“你的算盤太精括上算,你是一等聰明的人,而士輝……他是個羅曼蒂克的傻子。”
“你說什麼?”我責問蘇,“你說什麼?”
“你瞞不過我,”蘇更生看著我,有點難過,“振華,別人會以為你溫文爾雅、能幹,又什麼都懂得一點,實際上你太為自己著想,太理智機靈……”
我憤慨,“我們相處半年,你對我的印象就若此?男人不一定都得不愛江山愛美人,我沒有為你死也並不表示不愛你,你的思想恁地幼稚,蘇更生,我們已經離開了做夢的年齡,誠然,我不會為任何女人做無謂的犧牲,因為我自愛,隻有自愛的人才有資格愛人,如果我不符合你的標準,請你自便。”
蘇更生不出聲。
“你想看到我為你傾家蕩產?”我問,“你忍心?”
“對不起。”她拉開門走了。
我傷心。一個人理智點有何不可?我的女友卻因此不原諒我,因玫瑰牽涉到我,多麼不公平。
玫瑰與士輝的事,終於給爸媽知道了。
士輝的妻不肯罷休,她是個勇敢的小婦人,挺著大肚子到父親處去告狀,揭發丈夫的隱私。
我趕到家的時候,玫瑰臉上已經吃了媽媽兩記耳光,五條手指印橫在麵頰上,她坐在一角不出聲。
父母的麵孔鐵青,連我都不打算放過。
媽媽當著周太太,冷笑著問我:“聽說你這個做大哥的,早知道有這件事?”
我緩緩地說:“你問小妹,我求過她,也求過土輝,他們根本當我是死人,我已經盡了我的力。”
老媽問我:“你為什麼早不告訴我?”
我依言直說:“我怕你受刺激。”
老爸說:“人家周太太下個月要生養了,你妹妹卻打算明日跟周先生到巴哈馬去度假,你覺得這件事應該怎麼辦?”
我說:“把玫瑰鎖起來,人家周氏夫婦的事我們管不著,可是玫瑰一定要嚴辦。”
玫瑰抬起頭,不發一言,眼光至為怨毒。我惱怒地說,“玫瑰,你今年才十六歲半,你也有朝一日會結婚生子,你若不能替周太太著想而離開周士輝,你就不要怨我們。”
玫瑰站起來,要回房去。
“站住!”父親喝住她。
玫瑰轉過頭來,倔強地問道:“還要怎麼樣?”
“向周太太道歉!”父親說。
玫瑰大笑起來,“天下的蠢女人那麼多,我若要逐個向她們道歉,我豈不大忙特忙?”
父親忍無可忍,順手抄起一隻杯子向玫瑰摔過去,茶濺了一牆,碎片一地。
我也動了真氣,冷笑說:“摔死也活該哩!留著你也是丟人!”
玫瑰大聲反問:“我做鍺了什麼?我又沒有愛上這個人,是他要來接送我上學放學,是他說要離了婚來跟我好,我又未曾指使過他做任何事,現在卻把罪名都推在我身上!”她哭,“你們治死了我也不管用,天下的女孩子多著,你們有本事應該去鎖住周士輝,而不是我!”
她奔回房間,大力地關上門。i
我跟周大太說:“我們已經盡了力,你看到了。”
“是……”她哺喃地說。
媽媽跟她說:“周太太,這件事太不幸,但我們可以保證,黃玫瑰以後不會再見周先生。”周太太顫抖地說:“為什麼?為什麼?她甚至不愛士輝,而士輝卻拋棄了一切去追求她,為什麼?”
我說:“士輝腦筋有點糊塗,過一會就會好的,我送你回家吧。”
周太太由我扶著送回去。
她當夜動了胎氣,士輝並不在家,由我陪到醫院進了產房,遍尋士輝不獲,周太太在半夜兩點半生產下一對孿生兒,兩個都是女孩子。
看到嬰兒小小的紅臉蛋,我很高興,忍不住親她們的臉,但周太太一直哭。
士輝趕來的時候,我罵:“王八蛋。”
他看見孿生女兒,也哭了,一家四口哭成一團,我覺得獨自無法收拾殘局,隻好把蘇更生也叫了來。
把他們一家安撫完畢,我送更生回家。
我說:“好了,破鏡重圓。”
更生不答我。
“還在生我氣?”我輕聲問。
“不,不生氣。”
我握住她的手,“真不生氣?”
“振華,你們對玫瑰也太嚴了一點,把她鎖到幾時呢?她要上課的呀。”
“放暑假不要緊,”我說,“也可以收斂她的野性。”
“連你都覺得這樣做是對的?”更生愕然問道。
我問:“你覺得不對?”
“物必自腐然後蟲生,你真相信天底下有破鏡重圓這件事?”
我不敢出聲。
“你以為‘第三者’一跑掉,周氏夫婦拿萬能膠粘一粘就可以和好如初?不會%,我看周士輝是不會再回頭的了。”
“那麼怎麼辦?他置妻女不顧?”我驚問。
“我也不知道,”她說,“我要去見玫瑰,振華,你隻有這個妹妹,嚐試了解她。”
“你肯定這件事不是她的錯?”我問。
“振華,當然不是她的錯,你自己也說過,換了是你,你是決不會為一個女人犧牲的。”她說,“這是周士輝性格上的弱點。”
我沉默。
玫瑰被鎖在房中,不斷吵鬧,老媽以這件事為奇恥大辱,決心要教訓她,說什麼都不肯放她出來。
玫瑰一說要報警,電話線都被剪斷,她喊救命喊得喉嚨都啞了,眼睛哭得胡桃般。
我們推門進去,玫瑰破口大罵。
更生安撫她。
玫瑰叫我滾出去。
更生示意我先避開。
我皺著眉頭跟母親說:“事情怎麼會弄到這種地步的?”
“固執。”母親歎口氣,“我與她都一樣固執。”
然後我也想到我自己的牛脾氣,作不了聲。
我靜靜地走到玫瑰房門口,看更生怎麼料理這件事。
我聽見更生問:“……你愛他嗎?”
“我從來沒有愛過他。”玫瑰答。
“那麼為什麼跟他在一起?”更生很溫和。
“我寂寞,而他對我好。”玫瑰說。
“你怎麼會寂寞?不是有那麼多同學嗎?功課也夠你忙的。”更生有點詫異,“大哥說你老不在家。”
“是的,但沒有人知道我很寂寞,沒有人真正地關心我。”
“我與大哥都關心你。”更生耐心地說。
“大哥與爸媽都喜歡我聽話,我一不聽話,他們就不再愛我,但是照足他們的心意去做事,我像木偶一樣,實在受不了。”
“你是否願意搬來與我同住?”更生忽然問。
“與你住?”玫瑰問,“他們會不肯的。”
“我試與‘他們’說。”更生說。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玫瑰問。
更生靜一會兒,“我也是家中最小的女兒,母親比我大三十六歲,走在街上,人們永遠以為她是我外婆,然而她對我卻並不慈祥。”
更生說:“母親盡一生的力強逼我走一條她認為是正確的路……可以說是懂得你的苦處,如何?理由充分沒有?”
“夠了。”玫瑰的語氣是同情的。我決定為玫瑰爭取這個自由。
我跟母親保證玫瑰的行為將由我負責。
“你呀,”老媽瞪我一眼,“你自身難保。”過一會她說:“我相信更生多過相信你。”母親把玫瑰交給了更生。玫瑰搬家那日冷笑說:“老媽本想生我下來玩,發覺我並不是洋娃娃,便轉送給了別人。”更生很難過,她將玫瑰擁在懷中。玫瑰在更生那裏得到溫暖。更生比母親忙十倍,並無時間與玫瑰作對,挑剔她的錯處,因此玫瑰過得很輕鬆。她像是已經忘了周士輝,但周士輝並沒有忘記玫瑰。
他找到我寫字樓來,質問我:“你們把玫瑰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打量他,厭惡地問:“你去照照鏡子,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他滿臉胡子碴,雙眼布滿紅筋,衣冠不整。
認識他十多年,從沒發覺他這般狼狽過。
我說:“士輝,快四十歲的人,不要太放縱自己。”
“放玫瑰出來!”他咆哮。
“玫瑰並不愛你,你該比我們更清楚,她現在生活愉快,早就忘了你。”
“我不相信。”
我不耐煩,“當然你不相信的,你為戀愛而戀愛,現在嚐到苦果了,玫瑰乳臭未幹,她可不懂愛情,新玩意兒如過眼雲煙一般,你怎麼會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