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部玫瑰2(2 / 3)

“我要親耳聽見她對我說,我才相信。”他叫,“要親耳聽見她說不愛我。”

我說:“士輝,你花了三十年建立事業家庭,現在你看一看,你看看你一手攪成什麼樣子!”

“你讓我去見玫瑰!”

“士輝,你的孩子與妻子怎樣了?”我大聲喝他。

“我們已經簽了分居書,孩子歸芝芝。她終於答應與我分手,她已經知道,留得住我的人,也留不往我的心。”

我呆在那裏。

我對更生說,玫瑰始終是罪人。

更生說:“可是你看玫瑰,昨天我才陪她去買球鞋預備開學,今年她念會考班,她還對我說,要好好地考進港大,向大哥看齊,她提都沒提過周士輝,看樣子她心中根本沒有這個人。”

“那麼你叫她親口跟周士輝說一聲,好叫他死了這條心。”

“好,我跟玫瑰說一聲。”她答應。

我問更生:“說實在的,玫瑰住在你那兒,是否給你很大的麻煩?”

“沒有%,你知道我家那個老房了,有四五間空房,家中反正用著傭人……我反而多了個伴。”

“更生,”我乘機說,“你對我,不比以前了。”

“我覺得我們還需要更深切的了解。”她簡單地說。

她把玫瑰約出來,而我叫了周士輝。

我們四個人在一間幽靜的咖啡店見麵。

周士輝見了玫瑰歡喜若狂,玫瑰卻很冷淡。

我說:“有什麼話,當麵說清楚吧。”

周士輝對玫瑰說:“你不要怕家庭的壓力,一切有我擔當——”

玫瑰冷冷地說:“我不明白你講些什麼,你給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他們恐嚇你,你不要害怕!”

“沒有人恐嚇我,”玫瑰說,“你害我與爸媽起衝突,造成我生活不愉快,我以後都不再相信你,我不要再見到你。”

士輝的臉色轉得煞白,“玫瑰——”

“我不愛你,”玫瑰嚷,“你可否停止騷擾我?”

士輝的表情像看到世界末日,我心中實在可憐他,拍著他肩膀。

士輝的嘴唇顫抖著,看著我,一個字說不出來。

更生低聲問:“玫瑰,你會好好地讀書,是不是?”

“當然,我隻有十六歲半,憑什麼要放棄家庭與學業跟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玫瑰站起來,“如果我考不到港大,老媽一輩子不原諒我,我已經為這件事受足了氣,甚至挨了兩記耳光,夠了!”

我問:“你現在又去哪裏?”

“買書,約了同學買下學期的課本。”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咖啡店。

周士輝整個人抖得像一片深秋將落的樹葉,過了一陣,他忽然大叫一聲,逃出去。

我與更生尾隨在後,隻看見他發足狂奔,一下子不見了影蹤。

“可憐的人。”

“他可憐?”更生歎口氣,“他的孩子們才可憐呢,剛出生動不見了父親。”

我擔心地向:“他會不會傷害玫瑰?”

“玫瑰?不會,他生命中的女神將永遠是玫瑰,尤其是因為他沒有得到她。”更生歎息。

“多麼可惜,如此一個有為青年——我盼望他再建立事業,回到妻子身邊。”我說。

更生又看我一眼。

對於這件事,母親的觀點是:“玫瑰遲早要遭到報應的。”

周士輝沒多久便啟程到英國去了,臨走與我通一個電話。

我問他去幹什麼。

他說去讀書。

我原本可以幽默他幾句,想想不忍,祝他順風。

玫瑰益發出落得標致,而且一變常態,非常聽話,但到底因為周士輝這件事,我無法像以前那樣愛她。

有時候她主動接近我,渴望我對她關注。

我總是淡淡地。

更生說:“就算這是她錯,你不能因為一個人錯過一次,而完全不原諒她。”

“她已經長大了,”我說,“再也不能把她背著走上一裏路去看花車遊行,兄弟姐妹長大了總要各散東西。”我停一停,“你又不肯做她的大嫂,她一直住你家也不成話,最好叫她搬回去住,要不我這裏也有空房間。”

“你真是公事公辦。”更生的語氣帶點諷刺。

更生有時候不可理喻,我不知道她有什麼不滿,但似乎她一直想與我拖下去,盡管快三十歲了,並未想與我論到婚嫁。好,如果老姑婆不急,我惡作劇地想,我也不擔心。

隻是母親老催催催的。

更生生辰那天,老媽送了厚禮,一隻古老的鑽戒上有三顆一卡拉的鑽石,連我都“哇”一聲叫,更生臉漲紅了,結結巴巴要退還。

老媽不悅:“你也不是那種小家子的人,平日也很大方,怎麼現在忽然鬼祟起來,告訴你,石頭是黃的,不值很多,放心收著吧,不是賣身契。”

更生訕訕地套在手指上,我向她擠擠眼。

玫瑰很羨慕,探頭過來看,“喲,”她說,“真不錯。”

老媽瞪她一眼,她不出聲了。

我笑說:“這是孫猴子的緊劄箍,你少羨慕。”

老媽說:“你幾時嫁入我家的門,我還有些好東西,收了幾十年了,送給個可靠的人,也好放心。”

老媽近來的身子不大好,她愛看中醫,吃藥吃得滿屋子香,但是咳嗽並沒有緩和多少。

玫瑰說:中醫是巫道。老媽罵得她臭死。

她與母親的年齡實在相差太遠,兩個人的想法差得天跟地似的。

隨著時間的流逝,玫瑰的稚氣漸漸脫除。她瘦了,臉模子小了一圈,下巴尖尖,眼睛益發水靈靈地撲閃,長睫毛陰暗地遮著眼珠,神情有種捉摸不定的憂鬱。而事實不是這樣,玫瑰並不是一個有靈魂的女孩子,她毫無思想,唯一的文化是在我書房裏撿一兩本張愛玲的小說讀。

作為她的哥哥,看慣了她的五官,並不覺得她長得特別美,但是旁人驟見玫瑰,莫不驚豔。一位男同事說:“最吸引人的是她的嘴唇,小但是厚,像隨時有千言萬語要傾訴,但她是那麼年青,有什麼要說的呢?真是迷惑。”

是嗎?他們並不知道真的玫瑰。這樣子捧著一個女孩子,隻因為她的美貌,是非常危險的事,對玫瑰本人也不公道。,

就算我們與玫瑰吃茶,坐在咖啡廳裏,也遇見星探,想遊說她做明星,拍廣告、上電視。

那種賊頭狗腦,拿著照相機的年輕人,放下一張卡片,跟玫瑰說道:“小姐,我們公司有把握將你捧作明日之星。”

玫瑰說:“我不喜歡做明星。”

我跟著喝道:“聽見沒有?她不喜歡做明星。”

這樣子趕走了不知道多少癩哈蟆。

更生問玫瑰:“長得像你這樣,是否很煩惱?”

玫瑰聳聳肩:“習慣了,人們一見我便瞪著我看,像是我臉上開了花,我隻好一笑置之。”

我覺得很惡心,一張臉好看有個鬼用。

更生說:“振華,你是唯一不覺玫瑰美貌的人。”

我說:“我是個成熟的男人,我看女人,不止看眼睛鼻子大腿腰身,我注重內心世界。”

“你可明白我的內心世界?”更生問。

“你的內心世界猶如萬花筒,百看不厭——對了,玫瑰現在與什麼人交往?”

“鄰校全體男生。”更生笑。

“有沒有什麼固定的人?”

“不知道,大概沒有。”

我說:“最近她頭發又直了,好現象,溜冰鞋終於脫下來了,也是好現象。”

“她會考考九科。”更生提醒我,“好學生。”

“每個學生都起碼考九科,不必緊張——還有,她現在衣服的顏色也素淨得多了。”更生微笑:“你的語氣像個父親。”

“可不是。”我說,“兄兼父職。”

“有沒有士輝的信?”

“沒有。”

“士輝的太太呢?有無跟你聯絡?”

“我不敢去看她,她也沒有找我。”我苦笑道。

“士輝被蝴蝶的色彩迷惑,卻不懂得蝴蝶是色盲。”更生說。

“這句話呢,我像明白,又像不懂。”我笑。

我再到更生家去,在幽暗的大廳中看到一幅巨型的彩色照片,是玫瑰穿一件白裙子,站在影樹下。細碎的金光透過影樹羽狀的葉子灑在她身上,火紅的花朵聚在樹頂,這張照片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傑作。

誰拍的?

“雅曆斯。”玫瑰說道。

“總有個中文名字吧?”我問。

“不知道。”

“你的男朋友?”

“不是,我隻跟他學壁球。”

我的心又提了起來,“他幹什麼的?”

“不幹什麼,他是港大曆史係學生,體育健將。”

“你連他的中文名字都不知道?”

“不知道。”

我心想:港大生,體育健將。不會有大錯,上帝保佑那可憐的人。

更生問:“見過那男孩子沒有?非常英俊,與玫瑰在一起,金童玉女一般。”

“哦!”

近日來我公司的業務蒸蒸日上,也沒有那個時間去看玫瑰的男朋友,見了一個,見不了十個,也見不了一百個。

不過有那個時間的話,我得叫她搬了回來才是,老住在蘇家不是辦法。

玫瑰叫那個雅曆斯幫她搬家。

她一邊囉嗦,一邊指手劃腳地叫那個男孩子揮著汗幹活,我搖搖頭,真有這麼多的男人愛做女人的奴隸。

人各有誌。

但那個男孩是長得神氣,一眼看去就像某個明星般,高大英俊,與玫瑰很般配。

玫瑰說她已把去年整個夏季的衣服丟掉,要求我替她買新衫,我再高興沒有,講明不準買刺目的顏色。

雅曆斯坐在一旁隻懂得笑,沒多久玫瑰就把他轟走。

她恨恨地說:“蠢相!”

我既好氣又好笑,“罷喲,玫瑰,雖然是別人送上門來給你糟蹋,你也修修福。”

“這年頭,找個好一點的男朋友都難。”她說。

“市麵上那麼多男人,你簡直可以抓一把,吹掉一點來揀,全世界的女人都可以歎男朋友難找,但你,你是黃玫瑰啊!”

“大哥,別取笑我了。”她沒精打采。

“看中了誰?你主動去俘虜他啊?”

“那麼容易?”她反問。

“啊哈!”我跳起來,“別告訴我,你也碰到定頭貨了。”

“你不必來不及的高興,我還沒有碰見那個人,”她白我一眼,“隻是有許多男人簡直鐵石心腸,像你就是。”

“胡說,我才不是鐵石心腸。”

“你女朋友說你有她無她都一樣。”

“她呀,”我說,“像所有女人一樣,她對愛情有太大的憧憬,我認為真正的愛情應該像覆煦,舒服安全得不覺它的存在。”

我說:“覆煦對於愛情,火辣辣的隻是欲念——也許因為這個觀點的差距,她不肯嫁給我。”

“去說服她啊。”

“她大有主張,受過教育的女人就是這點可怕。”

“蘇更生是一個極端可愛的女人。”

“你們真是識英雄重英雄。”

“你應該多多尊重她。”

“是,是,可是你別盡教訓我,玫瑰,考完試打算如何?”

“入港大。”她簡單地說。

“別跟男孩子混得太熟。”我說,“發乎情,止乎禮。”

“放心,我不會做未婚的媽媽。”她說。

我拍拍她肩膀,“在我這裏住,規矩點,別丟了老哥的臉,知道不?”

“知道了。”

許多日子未曾與她開心見誠地談話了。

但話未說完,她與雅曆斯已打得火熱,哪裏都有他倆的蹤跡。

雅曆斯有一項絕技,他的攝影術真是一等的,拍得出神入化。家裏到處擺滿了玫瑰的照片,大的小的,七彩的黑白的,沒有一張不是精致漂亮,每次他們出去玩,他都替玫瑰拍照。

玫瑰開頭倒是很高興,貼完一張又一張,後來也不過是當撲克牌般,一疊疊放抽屜裏。

蘇更生很有興趣,挑了些特別精彩的,她說:“一個少女是應該把青春拍下來留念。”

我說:“你都是老女人了,還有這種情懷。”

玫瑰說:“我這大哥才是小老頭子。”

母親咳嗽著問玫瑰:“你在談戀愛了?”

玫瑰嚇得不敢作答,她就是怕母親。

“暖,”我說,“對方是個大學生,不錯的。”

母親說:“你妹子掉根頭發,我都跟你算賬。”

“是,”我直應,“是!”

我坦白地問玫瑰:“要不要叫雅曆斯到家去吃一頓飯?向老媽交代一下。”

“不必。”玫瑰說。

“你不是在談戀愛?”我問,“你對他不認真。”

“他這個人幼稚,我不過跟他學滑水。”

我說:“待你把他那十八般武藝學齊了,就可以把他一腳踢開?”

“是。”玫瑰大笑,“學完壁球學滑水,還有劍擊、騎馬、開飛機,三年滿師,一聲再見,各奔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