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會講這樣浮滑的話?”她又笑了。
可是我實在是由衷的。
“不過我得到的也很多,”羅太太說,“德慶對我多好,我們相處得極愉快,足以抵得那失去的,況且我們為失去的痛心,不外是因為不甘心離開那最好的東西,至親愛的人……我老是把事情反過來想,既然得到過,已值得慶幸了,有些人一輩子也未曾經曆過呢。”
“太太,你真豁達樂觀。”
“溥家明說的,我們應該細數我們目前所得到擁有的一切,棠華,最寶貴的生命。”
我握著自己的雙手,“太太,與你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下星期我生日,如果太初不來,你來吧。我保證你一到,她也跟著來。”
“是,太太。”
女傭人走進來,“太太,開飯了。”
小菜精致清淡,出乎意料,羅太太吃得很多,一點不像時下摩登女性,喝茶都不敢加糖,巴不得活活餓死殉道——愛美之道。”
羅太太最自然不過,她的一切都是天賦的,沒有一絲做作矯情,這樣的人,即使不是長得萬分美貌,也討人喜歡。
飯後她的化妝有點糊,她也不去補粉,與我在露台上喝龍井茶。
我指著露台上那種小巧有紅芯的花,不經意地問:“這是什麼花呢?”
“這嘛,”她笑一笑,“這花叫作‘滴血的心’。”
我立刻呆住了。
那白花,花瓣上圓下尖,裹在一起,真像一顆小小的、潔白的心,花芯吐出尖端,血紅的似一滴血。
我們的心,都有過滴血的時候,傷口或許好了,但是疤痕長留。
羅太太屋裏的一切,都是為做夢的人所設。那些曾經流過淚、傷過心、失去過、有回憶、有感情的人,來到這裏,賓至如歸,因為這屋子的女主人,是最最至情至聖的一個女人。
我深深地感動,不能自己。
“我送你回去。”她放下茶杯,“聽我的話,做人無論如何要開朗。”
“是,太太。”
“明天還上班吧?”
我點點頭,歎口氣,“不幸明天太陽依舊升上來,花兒照樣的開,周棠華還是要上班。”
“找到更好的工作才辭職不妨。”她笑一笑說。
她把我送回家。
一連六日,我循規蹈矩地上下班,不發一語,太初不給我電話,我也不打去。
周末是太太生日,我決定獨自赴會。
星期六上午太太親自提醒我,叫我早點去,說下午已經有人搓麻將了。我到花店去搜購黃玫瑰,一共四打,捧在手中上門去。
羅太太親自來替我開門,“謝謝,謝謝”,她滿臉笑容地接過了花,拍拍我肩膀,招呼我進屋。
一進客廳,我發覺茶幾、飯桌、地上,滿滿堆著的都是黃玫瑰,我顯然並不是別出心裁的一個人,加上我買來的四打,恐怕連浴室都要容滿了。
溥家敏還沒到,我隻見到他六個安琪兒似的孩子。他妻子也在,這是我第一次見她,溥太太是個得體的淑女,六個兒女依偎在她身邊,使她有慈母的聖潔光輝。
在這間屋子裏聚會的,都是上上人物。
羅德慶爵士穿一套深灰條子西裝,溫和地站在一邊笑。
太太的打扮出乎意料鮮豔,紫紅絲絨裙子,兩隻袖子上嵌著緞子的花朵,一雙同色麖皮鞋,大鑽石耳環。
黃太太對我笑說:“我這個小姑的穿戴,與任何女子相比毫不遜色。”用手肘碰碰我腰部,擠著眼睛。
黃振華過來說:“人齊了?咱們有歌唱表演。”
我不安地說:“太初還沒到。”
話還沒說完,門鈴一響,男仆去應門,進來的便是太初與溥家敏,他顯然是去接她的。
我則轉了臉,溥家敏也不避諱一下,他妻子孩子都在此地呢,心中又不快起來。
黃振華眉開眼笑,“過來過來,大家聽我們歌頌壽星婆。”
他去把溥家的孩子排成一行,舞動著手臂作指揮狀,孩子們先是小聲咯咯地笑,然後張口開始唱:
coc1太陽下山明天照樣爬上來
花兒謝了明年還是照樣的開
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coc2
聲音清脆甜蜜,歌詞幽默活潑,唱畢還齊齊一鞠躬,笑得我們軟成一堆,連太初都忍不住放鬆了緊繃的臉,羅爵士則搖頭大笑。
我從沒有聽過有人敢以這樣的一首歌去賀女人的生日,我隻覺得別出心裁,這一家人可愛到巔峰。
氣氛馬上鬆弛下來。
太太疊聲說:“你們就會糟蹋我,連我生日也不放過我。”
在一片暄鬧聲中,我避到遊泳池邊去坐著。
泳池的水麵上浮著一片片黃葉,別有風情。
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抬起頭來,看到羅太太的臉,雪白的皮膚上一顆眼淚似的藍痣。她說:“你孤獨頭似地坐在這裏幹什麼?”
“避開溥家敏,見了他巴不得把他扼死。”我咬牙切齒地說。
太太還想說話,羅爵士來喚她。老先生雖然一頭白發,卻是風度翩翩,言語又莊諧並重,與咱們並無代溝。
太太轉頭跟他說:“小兩口在鬧意見呢,芝麻綠豆的事兒化得天那麼大。”
羅爵士說:“他們有的是時間,有什麼關係?我與你卻得連耍花槍的功夫都省下來,誰讓我們認識得遲?”
太太仰起頭笑,她的下巴還是那麼精致。
羅爵士說:“讓他留在此處思想他那維特的煩惱吧。”
他們離去。我苦笑,躺在帆布床上,閉上眼睛。
一陣輕盈的高跟鞋聲,在鵝卵石小路上傳來,我認得出這腳步聲,“太太。”我輕輕說。
回答是一聲冷笑。
這聲音縱然相似,也不是太太,太太不會冷笑,這是太初。
該死的太初,倘若她也像她母親,任憑丈夫指使,豈不是好!我睜開一隻眼睛,果然是太初站在我麵前,即使是嘴扁扁,她還是那麼美麗。
“這下子你還叫她‘太太’,過一陣子,就好升級叫她為玫瑰了!我且問你,你日日夜夜纏住我母親幹什麼呢?”
我一愕。我纏住太太?
“你不要臉!”太初啐我。
我連忙打開另一隻眼睛,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我還來不及回答?她一轉身走掉了。
喂,喂,這是怎麼一回事?
局勢簡直千變萬化,事情怎麼變成這樣了?
在以後的時間內,太初不再與我說話,我們像捉迷藏似的在人群中躲來躲去。
我抓得住她便說一句:“人家溥太太就在這裏,你也不檢點一些。”
她恨恨地跳腳,“你瞎說些什麼?”
我報她以冷笑,溜開了。
隔了一會兒她又會閃到我身邊說:“你不過是希望我會讓你搓圓搓扁,告訴你,不可以!”
我立刻反唇相譏:“你已經變得青麵獠牙,你照照鏡子去。”
太初的眼睛差些沒放出飛箭射殺我。
我們要鬥到幾時呢?我躲進書房去。
在那裏,溥太太帶著大女兒在彈琴,一下沒一下,那曲子叫《如果愛你是錯了》:
coc1如果愛你是錯了
我才不要做對
如果生命中沒有你
我情願走上錯誤的道路一生……coc2
在長窗的掩映下,與感情應沒相幹的太太與小女孩竟然在奏這樣的一首歌,嗬,說不出的浪漫與淒豔。
我依偎在門旁,輕輕咳嗽一聲。
她倆轉過頭,一式秀麗的鵝蛋臉,母女非常相似,她們的美是沒有侵犯性的、溫和的,跟太初的美不一樣。
溥太太站起來招呼我。
那女孩獨自彈下去:
coc1媽媽說這件事真是羞恥 簡直是不名譽
隻要我有你在身邊我可不管人們說什麼
如果愛上你是錯了
我才不要做對
我不要做對
如果那意思是晚上獨自睡覺
我不要//我不要做對……coc2
小女孩彈得那麼流暢,我怔住了。
“美麗的曲子,是不是?”溥太太輕輕問。
我點點頭。
“她父親教會她。”溥太太說。
我苦笑。
小女孩自琴椅上跳下,擺動著淺藍色的紗衣,自長窗走到花園去玩了。
溥太太輕輕說:“愛情是可怕的瘟疫,是不是?”
我點點頭。
“我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她的聲音低不可聞,“我隻知道愛也是恒久忍耐。”
小女孩在花園外叫媽媽,招手喊她,溥太太應著出去了。
我心中萬分苦澀。
我顯然完全知道發生什麼事,然而又怎樣呢?
我坐在鋼琴麵前。
良久,我學著彈剛才的歌,叮叮咚咚。
可是太初冷笑著探頭進來,罵我,“不要臉,居然搞到琴韻寄心聲。”
我彈起來,“你才不要臉,搞得人家夫妻反目。”
太初咬牙切齒,“好,周棠華,你嚼蛆來欺侮我,爸在的時候你敢?”
我罵她,“你爸沒了,你的良知也沒了。”
她眼睛都紅了,“我不要再見你,周棠華,我以後不要再見你了。”
“好得很,咱們就這麼辦。”我下了狠勁。
她轉頭走。
沒一會兒黃振華走進來,“棠華,你跟太初吵什麼?婚期都訂下了,還吵架?”
我臉色鐵青,“那婚期怕得取消了。”
“棠華,你這小子——你們到底搞什麼鬼呢?”
“你是不會明白的,舅舅。”
“是,我誠然不明白,他媽的!”黃振華忽然罵一句粗口,“你們這群人,廢寢忘食地搞戀愛,正經的事情全荒廢了,就我一個是俗人,死活掛住盤生意——”
黃太太瞪他一眼:“你在罵誰呀你?人來瘋。”
黃振華馬上收聲,噤如寒蟬,我忍不住搖頭,舅舅何嚐不怕舅母,他以為他自己是愛情免疫者,其實何嚐不為愛情犧牲良多。
我取了外套,跟太太道別。
“你怎麼不吃晚飯?”太太問,“有你愛吃的八寶鴨子。”
“我頭痛,最近身體各部分都發痛。”我埋怨。
“嗬,”太太很同情,“怕是水土不服呢,棠華。”
黃振華冷笑:“別心痛就好了。”
我喃喃說:“心絞痛。”滴血的心。
太太說:“那麼早點回家休息。”
黃振華說:“你聽他的,他哪裏是累。”
我恨舅舅不給我一個下台的機會,再加心情不安,一下子就上車回去了。
回到家,母親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她說她有話跟我說。
我擠出一個笑容,“家法伺候?”
“你瘋了你,棠華?”她厲聲問。
“我沒有瘋,母親大人,你有話慢慢說。”我分辯,“沒有人會承認自己是瘋子。”
“你在追求你的丈母娘?”母親的聲音尖得可怕。
我益發詫異,“你從哪裏聽來的謠言?”
“你不用理,隻說是不是真的。”
“啊,母親,自然不是真的,她再美也還是我的丈母娘,這誤會從何而起?”
母親說:“我不是不相信你,兒子,可是你也總聽過曾參殺人的故事。”
“是誰要害我?你告訴我,這故事是怎麼傳出來的。”我大力在桌上拍一下,令得茶壺茶杯全跳起來,“我必不放過他。”
“你就避避鋒頭,別跟那美麗的羅太太單獨進進出出的,好不好?難怪最近太初都不來了,想必……”
“你別搞錯,太初來不來是另外一件事,”我鐵青著臉,“她變了,她根本沒心思與我結婚,眼前有更好的,她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