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亂說!”一個女子的聲音自房內傳出來。
太初!
她撲出來,可不就是太初。
“你怎麼來了,你應該在舞會裏呀。”我說。
我說:“你益發能幹了,你連奇門遁甲都學會了。”
“我若不來,豈不是讓你在媽媽麵前用話垢了我?”
我冷笑,“我明白了,說我追太太那謠言,是你傳出來的。”
“胡說,”太初漲紅了臉。
“住嘴!”老媽暴喝一聲。
我與太初停了嘴。
“太令我失望了,太經不起考驗了,未婚夫妻一天到晚吵架,你們累不累?”
我不出聲,在母親麵前,我總是給足麵子給她。
“不過,”老太太忽然和顏悅色起來,“你們兩個人肯一起趕到我麵前來分辯,這證明你們心中還是放不下,是好現象。”
這句話說到我心坎裏去。放不下,豈止放不下!我斜眼看太初,她小臉煞白,雖是如此,側麵的線條還是美麗得像一尊雕像。
我歎口氣。
我說:“你這話從何說起?我怎麼會跑去追求丈母娘?我難道不想活了?這根本是一場誤會,我看有人不想我們生活得太愉快倒是真。”
“那麼你又相信我跟溥家敏有囉嗦?”太初發話。
“他追求你是實,你沒有拒絕他也是真,我有冤枉你嗎?”我怒火暴升。
“他是我們家親友,我如何視他是陌路人?”太初搶白我。
我冷笑,“倒是我不講道理了?”
“根本就是。”
“溥家敏與你黃家非親非故,他有妻有子,你沒有見到溥太太痛苦的表情?你不覺得溥某對你傾心?”
“不但不忌諱,你還間接鼓勵他,這筆帳怎麼算?”我說。
“所以說你根本不明白!”太初說,“我要是避開他,更加令人疑心。”
“哈哈哈,”我皮笑肉不笑,“我從未聽過比這更好笑的笑話。”
太初說:“你笑死了算了。”
老媽說:“太初,我隻有這麼一個兒子,也隻有你這麼一個媳婦,你們互相別詛咒了好不好?”
“你從此刻就不準再見溥家敏。”
“我不讓你見太太行不行?”她反問。
“太太是我嶽母,咱們一家人,溥家敏算老幾,他也來軋一腳?”我把聲音提高。
房門一打開,黃振華太太推門出來。
我嚇得張大了嘴巴,“我的天,我的睡房變了乾坤袋,裏麵還躲著多少個人?”
黃太太說:“我出現了,你就該收口了,”她和藹地說:“還吵什麼呢?”
“舅母,”太初撲過去說:“他這麼糊塗——”
“再糊塗——誰叫你愛他呢?”
太初沒有聲,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說:“咱們在聖荷西的時候,非常快樂,從來沒有這麼複雜的事,現在他怪我,溥家敏怪我,溥太太也怪我,媽媽也不高興,我變了豬八戒照鏡子,怎麼照都不是人,我不喜歡香港。”
“太初!我們回去吧,我不要年薪三十萬了,我不要成為第二個黃振華,我沒有這種天份,”我激動地說,“太初,倘若賺得全世界,而失去了你,還有什麼意義呢?”
“我完全應付不來這裏的生活,棠哥哥,你跟媽媽說一聲,我們回去吧。”太初說。
我們的手又緊緊握在一起。
媽媽眼睛濡濕,點點頭,“好,結了婚你們馬上走,做外國人去,隻要是快樂就好了,十億中國人不見得不能少你們兩個。”
“媽媽,”我說,“我與太初都是普通人,我倆經不起試練,不要說擱在曠野四十天,四天我們就完蛋了。請你原諒我們,我在港耽擱下去,隻怕我們兩人都沒有好結果。”
“得了得了,”媽媽說,“我看這半年來你們倆也受夠了,各人瘦了三十磅。”她掏出手帕來抹眼淚。
太初說:“真對不起,媽媽。”
“你自己的媽媽呢?”老媽問。
太初臉色有點僵,不回答。
黃太太在一邊說:“她旁騖甚多,不打緊的,又是個時常走動的人,她要見太初,自然見得到。隻是太初——你舍得香港這一切繁華?”她攤攤手。
“我不舍得,”太初老老實實地說,“我喜歡夏天坐船出海,我喜歡這些舞會,我也愛穿美麗的衣裳,戴精致的首飾,但比起這些,棠哥哥更為重要。我跟他嘔氣的這些日子裏,並不開懷,我不爭氣。舅母,我無法成為香港上流社會的名媛,我應付不來,我覺得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像回去念滿學分畢業,像跟棠哥哥結婚,住在一間大屋子裏,養五個孩子,每個孩子養一隻貓。舅母,我想我像爸爸,我永遠不會成為第二朵玫瑰花,我想我是一株樹。”
大家呆呆地聽著。
我的房門慢慢推開,出來的竟是溥家敏。
我想問:“房裏到底還有誰?”但一切已不重要了,我已明白太初的心,最重要是她不變的心。
太初說:“每件事都要付出代價,天下沒有白白得來的東西。在太太這裏,我的代價是失去自己與失去棠哥哥,失去其中一件都不可以,何況是兩件。不,我不能同時沒有棠哥哥又沒有自己。”
太初挺了挺胸膛,“我們回美國,這裏留給太太,她適合這裏。”
舅母抬頭看見溥家敏,輕輕跟他說:“你明白了吧,我跟你說過,太初是她自己,太初不是玫瑰的影子。”
溥家敏臉色蒼白,失魂落魄地站在一角。
舅母說:“家敏,你現在清楚了吧?”
溥家敏低下了頭,看到那麼英俊的男人,臉上有那麼憔悴的表情,真叫人難過。我再比我自己刻簿十倍,也說不出諷刺的話。
太初開口:“我也想這麼說,其實溥太太是最適合你的人——”
黃太太朝太初丟一個眼色,太初不出聲了。
溥家敏的臉轉過去,並不出聲,隔了很久很久,我們都難過地看著他,他把頭轉過來,輕輕說:“諸位,我想我要回去了。”
黃太太說:“我與你同走。”
他倆打開門就走了。
我與太初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也顧不得那麼多,就當老媽的麵,表示親密。
我低聲說:“許多人把戀愛、同居、結婚分為三樁事來進行,各有各的對象。但太初,我們是幸運的,我們又戀愛又同居又結婚。”
太初依偎在我胸前。
“最主要的是,”我說,“我們承認自己是弱者,何必要試練自己?我們情願活在氧氣箱中一輩子。”我問太初,“是不是?”
沒過多久我們就結婚了。
婚是在香港結的,太初穿著糖衣娃娃似的禮服,雪白的紗一層一層,頭上戴鑽石小皇冠,低胸,胸脯上掛一串拇指大的珍珠項鏈,真怕珠寶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然而她是那麼美麗,娶妻若此,夫複何求。
給她一根魔杖,她就是卡通神話中的仙子。
一到注冊處,人人的目光降在她身上,不能轉移,目瞪口呆。
父母笑得心花怒放,兩老擠眉弄眼,無限得意。
可是當我丈母娘出現的時候,嗬,大家的心神都被她攝住,不能動。
她不過是穿著一件月白色的絲棉旗袍與一件同色貂皮外套,臉上有股凝重的光輝。她依靠在羅爵土身邊,眼睛卻朝我們。
我們都愛她,就當她是件至美的藝術品,心中並無褻瀆之意。
我傾心地看著太太,這個偉大的女人,美了這麼些年,還不肯罷休,轟轟烈烈地要美下去——怎麼辦呢?
這似乎不是我們的難題。
黃振華興高采烈地發著牢騷,“好了,太初的畫展下個月開了,是沒問題,可是畫家本人卻不在香港,有沒有更別出心裁的事?”
隔一會兒:“如今的年輕人太懂得享受,根本不想競爭與接受挑戰。”
又說:“記者們都聞風而來……”
觀禮的人都有數十個,都擠在一間宣誓室中,熱鬧非凡。
好不容易簽了名,滿頭大汗地擠出注冊處,黃振華說:“預備了一個小小的茶會,勞駕你們移一移玉步。”
我與太初麵麵相覷,隻得登了車,跟著去。
那個“小小的茶會”,客人有五百名以上,衣香鬢影,太初換了準備好的衣裳,偷偷告訴我“我很累。”
我連忙警告她:“你可不準問‘完了沒有’,據說宣統皇帝坐龍廷的時候,一直說累,太監安慰他說:‘快了快了,完了完了。’清朝可不就完了?你當心你嘴巴。”
太初彎下腰笑。
我吻她的臉。這太初,是大學時期的太初,我的太初。
等到客人滿意地離去,我們真是筋疲力盡。
太初拉著“可宜”的裙子就往椅子一坐,腳擱茶幾上。
我看到她鞋子,跳起來,“球鞋!原來你一直穿著球鞋?”
“不行啊!”我叫,“我的腳如穿高跟鞋站那麼久,簡直會破掉。”她呼呼地笑。
我過去嗬她的癢,兩人倒成一堆。
黃太太見到,歎氣說:“一萬八千元一件衣裳,就那麼泡了湯。”
我扶太初起來,出力一拉,袖子上“撕”地一聲,不見一半,我們又笑。
黃太太笑說:“啐,啐,回去聖荷西穿球衣球鞋吧。”她實在是替我們慶幸。
可是溥家敏呢,一整天都沒見到溥家敏。
“他沒有來。”黃太太輕描淡寫地帶過。
啊,溥家敏真是千古傷心人。
因為心情太好的緣故,我憐愛我的仇敵。
“他怎麼了?”我問道。
黃太太微笑,“每個人活在世界上,總有一個宗旨,否則如何過了一個沉悶的日子又一個沉悶的日子,有些人隻為卑微地養妻活兒,有些人為升官發財。而溥家敏呢,他為追來一段虛無縹緲的感情,你們為他難過嗎?不必,他不知道在這裏麵得到多少痛苦的快感,這簡直是他唯一的享受,放心吧。”
黃太太簡直是一具分析感情的電腦,什麼事經她一解釋,馬上水落石出,我開始了解到黃振華的痛苦。
太初是最適中的,她性格在她母親與舅母之間。做女人,能夠糊塗的時候,不妨糊塗一點,靠自己雙手打仗的時候,又不妨精明點,隻有太初具這個本事。誰能想像黃玫瑰有朝一日坐寫字間呢?又有誰相信黃振華夫人肯一心一意靠丈夫呢?但太初真的能文能武。
得到太初,真是我畢生的幸運。
回到美國,我們住三藩市,我找到一份普通但舒服的工作。太初繼續念書,課餘為我煮飯洗衣服。
我常常告訴她,“你看你的福氣多好,老公賺錢你讀書,多少洋妞得賺了錢來供老公讀書呢。”
太初含笑,然後說:“多謝指教,多謝指教。”
黃振華先生自香港叫秘書速記,寫了一封長達五張紙的信來,主要是告訴我們,太初那個畫展如何成功,有一個神秘的客人,買了她十張畫之多。
我扁扁嘴說:“有什麼神秘?這人八成是溥家敏,買了畫回去,飯廳掛一張,廁所掛一張……哼!”
太初抿著嘴笑,一雙眼睛在我的臉上溜來溜去。
我老羞成怒,咆哮道:“快到廚房去做飯,肚子餓了。”
太初很會做人,一溜煙地進廚房去了。
我不好意思,連忙跟進廚房,搭訕地說:“近來萊式益發做得好了,是照這本烹任書做的嗎?唔……南施魯菜譜……”我忽然歉意起來,“從但丁加畢利奧羅昔蒂的畫冊到南施魯的菜譜,太初……”
太初轉頭過來,瞪著她那美麗的大眼睛,“但丁加畢利奧羅昔蒂?那是什麼東西,一種意大利新家具?好難念的名字!”
噢,太初。
我們在廚房內擁抱良久。
我們的故事到此為止,也應該結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