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部玫瑰再見1(1 / 3)

兩個姐姐趁聖誕節把我召到倫敦,說有重要的話得跟我說…“不得有誤”。

我開著我那輛福士,自牛津趕去倫敦,格轟格轟,那車子像是隨時會散開來似的,一路上非常驚險,我可以想像我自己站在M1高速公路中央,零下六度,冰棒似地截順風車…太恐怖了,想想都發抖。

或許到了倫敦,我應當考慮換一輛新車。

小姐姐站在門口歡迎我,穿著時興的黑嘉瑪貂皮,麵色不太好。

我下了車上前擁抱她,撫摩她的大衣袖子,“嘩”,我說,“這件衣服夠我吃一輩子的了。”

她拍開我的手,“羅震中,你真死相!”

“你怎麼可以說一個負有重要使命的人‘死相’?”

“我沒聽懂你那口贅牙結舌的國語,你幹脆漂白皮膚做洋人算了。”她白我一眼。

男仆過來替我挽起箱子。他說:“少爺,你那輛車,嘖嘖嘖。”他進去了。

小姐姐白我一眼,“你知道他開什麼車?”

“就因為這年頭,連男仆都開勞斯,咱們這些正牌少爺,才不得不別出心裁。”

“你少滑稽啊。”她把我推進屋內。

我在爐火旁坐下。

“沒下雪嗎?”我問,“這種冷的天氣,下雪反而好過點。”

大姐自書房走出來,“三少爺來了嗎?”

我裝腔作勢地站起來:“三少爺來了,他的劍沒來。”

大姐沒好氣,“你坐下吧。”

我接過女仆倒給我的威士忌加蘇打,喝一口。“有什麼要緊的事?”我問,“說了好放我走。”

“爹爹的事你知道了?”小姐姐懊惱地說。

“知道。”我說,“他要結婚了。”

“你不關心?”大姐問。

“關心什麼?”我莫名其妙。

“結了婚怎麼樣?”小姐姐厲聲問。

我裝作大驚失色,“你的意思是…”我誇張地吸進一口氣,“我們的後母會待我們如白雪公主?啊,天呀!”

這次連大姐都生氣了,“羅震中,你正經點好不好?”

“好好,”我打招呼,“好。”

“羅震中,你這個人,糊裏糊塗就一輩子。”小姐姐說,“虧你還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你打算怎麼樣?一輩子就在牛津這種小鎮裏做神經書狀元?你太沒出息了,告訴你,父親婚後,家產全部落在那女人手中,到時你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會有這種事?”我忍俊不禁。

“怎麼不會有?”大姐瞪著我,“父親什麼年齡?都五十九了,他還結婚,簡直就是碰到了狐狸精,我們還不早作打算,真要到火燒眉毛?”

我愕然,“狐狸精這回事…在小說中我讀到過,這真是…”我搓著雙手。

大姐歎口氣,“我看算了,咱們老姐妹倆也不必在這事上傷腦筋,正牌皇帝不急太監急,咱們的兄弟都快成白癡了。”

“你想我怎麼樣?”我反問,“找個茅山道士祭起法寶,與那狐狸精拚個你死我活,逼她顯出原形?”

“至少你可以回到爹爹身邊去,爹爹年年等你回家,你不是不知道。這十年來,你不停推搪他,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認為外國的生活比較適合我。”

“你與錢有仇?”

“我並不缺少什麼,”我說,“我自給自足,我樂得很。”

“可是爹爹的事業涸旗要落到別人手中去了。”

“大姐,我不關心,那是爹爹的事業,不是我們的事業,我來到這個世界上,並不是為了我爹爹的事業,這件事遠在十年前我已經與他說清楚了,也已獲得他的諒解。老子的事業,不一定由兒子去繼承,外邊有許多能幹有為的年輕人,他們都能夠做我父親的好幫手。爹爹今年五十九歲,他尚能找到他所愛的女人,真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我替他慶幸,”我停一停,“至於那個女人是否一隻狐狸精,我們不必替他擔心,隻要他快樂。”

小姐姐冷笑連連,“聽聽這麼明理的孝順兒子。”

“兩位姐姐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我說,“在這種事上,我自問是很豁達的,你們不必替我擔心。”

小姐姐說:“你曉得咱倆就是為你好,咱們那份,早已折了嫁妝了。”

我很為難:“我要錢來幹嗎?人們需要大量的錢,不外是因為有擁物狂…一定要把一切都買了下來,堆山積海地擱在家裏。我並不這樣想,像我喜歡畫,就跑美術館,反正死後八成也捐到美術館去,匆匆數十年,何必太麻煩。”

“發瘋和尚。”大姐罵我。

我說:“我告辭了,再不走還有更難聽的話要罵我。”

“你開了幾小時的車,也夠累了,在這兒休息幾晚如何?”

“你們答應不煩我就好。”我扮鬼臉。

“好,好。”大姐笑,“你怎麼連女朋友也沒有呢?”

“我搞同性戀,你們不知道嗎?”

“放屁!”

“家有這麼兩個姑奶奶,叫我哪裏去找好人家的女兒下嫁?”我調笑。

大姐悻悻然,“這小子,一輩子就這麼過了。”

小姐姐說:“你別瞧他瘋瘋顛顛的,人家這叫做君子坦蕩蕩,不比咱們小人長戚戚。”

我走上樓去。

我搖電話到牛津找莊國棟。

老莊是我同事。他這個人有點孤僻,與我也卻還談得來。

我叫他來倫敦,“反正放假,你一個人悶在宿舍幹什麼?”

“我懶得開車。”

“那我可要悶死在這裏了。你來了,咱們還可以結伴釣魚去。”

他說:“日釣夜釣,你也不膩。”聲音悶悶地。

“你來吧,”我把地址告訴他,“我那兩個姐姐雖然徐娘半老,倒還風韻略存,要是看中了你,你下半輩子吃用不愁。”

“震中,你是益發風趣了。”

“馬上出門,晚上見你,再見。”

“好,再見。”他掛了電話。

小姐姐進房來,“那是準?你又拿你老姐開玩笑,我遲早撕你的嘴。”

“那是莊國棟,”我說,“我同事。”

“哦,就是你說過的,離了婚之後對牢老婆的照片過了十年的那個人?”

“不錯,是他,”我笑,“他也確是對牢一張照片過了十年,但不是他老婆,是另外一個女人。”

“你們這些人的感情生活簡直千奇百怪,我不能接受。”

我挺挺胸,“小姐姐,我的感情生活還未萌芽呢,你別一竹篙打沉一船人。”

“震中,你的腦筍幾時生攏呢?”

“做大快活有什麼不好?”我反問。

“你也做了長遠了,也該為自己打算打算。”

“緣分沒到,找不到女朋友。”我說。

“牛津有多少個女孩子?你到倫敦來住,保管你三個月之內娶老婆。”

“胡亂娶一個?不如去找牛津農學院那隻母牛。”

“所以爹爹對你失望,那年他拿爵士銜,我問他可快樂,他答:‘你媽媽不在,有什麼快樂?現在隻有等抱孫子那天才快樂呢。’小姐姐替我整理床鋪。

“我要會生孩子,我就滿足他。”我攤攤手說。

她不睬我,“你朋友跟你睡一個房?”

“是。”我說。

“現在好了,爹爹一結婚,那女人升上神台,你這個正經承繼人便打入冷宮…”

“小姐姐,你看狸貓換太子這一類東西看得太多了。”

“至少你應該換一輛車子。”她咕嘟。

“你送我?”我問。

“我問爹爹要去,”她說,“最多先替你墊一墊。”

我嬉皮笑臉,“說到錢就失感情。”

“去你的。”

傍晚時分,莊國棟來了,他整個人的格局像電影大明星…英俊的臉,壯偉的身型,好氣質,有點不羈,略略帶點白頭發,增加他的成熟美。

我迎出去。

“快進來烤火,火雞大餐就準備好了。”我拍打他的肩膀。

莊進來書房,我把姐姐們介紹給他認識。

姐姐們很詫異於他的出色。

小姐姐說:“沒見你之前,以為震中算是個英俊的男孩子,現在發覺震中簡直是個傻大個兒。”

“喂喂喂!”我抗議。

吃了飯我與莊在房中下棋。

我說:“明天姐姐與姐夫們介紹女孩子給我們認識。”

“煩不煩?”他說。

“沒法子,”我問,“你打算住幾天?”

他打個嗬欠,“無所謂。”他從簡單的行李袋內取出我熟悉的銀相架,放在床頭。

“我的天,莊某人,你也太癡情了。”我說,“沒有這張照片,你睡不著?”

莊臉上那股憂鬱的神色又出現,他大口地喝著威士忌,苦笑,“我不能忘記她,我太愛她。”

那張照片很模糊,是他與那個女郎合影的風景照,我再看也看不出所以然來,隻好聳聳肩。

“如果你愛她,就應該跟著她去。”我說。

“我不能。”他說,“當時我已訂了婚。”

“那麼對著她的照片做夢吧。”我說,“祝你幸福。”

“是我先拋棄她的。”莊靠在床上說。

“你拋棄了她?”我問,“為什麼?”我沒聽懂。

“你不會明白的。”他歎一口氣。

“再下一盤?”我改變話題。

“累了。”他看著窗外。

“你這個人,自牛津悶到倫敦。來,我們到酒館去喝幾杯。”

“我不想走動。”他伸個懶腰。

我隨他去,度假不外是為了鬆弛神經,如果莊能夠在床上躺得高高興興,願他躺上十天八天。

第二天,大姐請來了許多華僑“名媛”以及各學院的女留學生,鶯聲瀝瀝,擠滿了圖書室。有些人在彈琴,有些翻畫冊,有些閑談調笑,有些在扇扇子,嘩,簡直眼花繚亂。

有幾個是皇家美術學院的學生,自然最會打扮,驟眼看仿佛布衣荊釵,實則上花足心思穿成一派返璞歸真狀:花裙子、長羊毛襪、大毛衣、布鞋、頭發梳辮子…我也不知道我在尋找誰,等待誰,但這些女孩兒好看是好看,由頭到尾,總沒有一個叫我交上這顆心。

於是我寂寞了。

莊國棟比我更落魄,他的眼睛隱隱浮著一層淚膜,與我兩個人,坐在窗台上,手裏拿著酒杯,一派無聊。

我輕輕問:“我們要的那朵花,在什麼地方?”

莊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你的花。”他低下頭苦笑。

有許多女郎的眼光落在他的身上,他不在乎,也看不見。

我問他:“看中了誰沒有?”

“沒有。”他伸一個懶腰,“這裏不是沒有長得好或是有性格的女子,隻是…你總聽過‘除卻巫山不是雲’吧?”

“這是你的悲劇,有許多人,除卻巫山,都是雲。”我笑,“從一隻母豬身邊走到另一隻母豬,他們成了風流人物,嗬哈嗬哈,多麼自在快活。”

莊向我瞪眼,“你呢?”

“我?”我說,“我隻能活一次,我不打算胡亂與一個女人生下半打孩子,養活她一輩子,犧牲我的理想與自由。我很自私,我要找個好對象。”

“你今年二十七歲,等你三十七歲,你聲音還這麼響亮,我就服你了。”莊點起了香煙,“這些事,是注定的,身不由己。”

“啊,是,”我做個手勢,誇張地說,“都已經注定了,五百年前月老的紅繩已經代我牽向一個女子,我再掙紮反抗也沒有用,都已經寫在天書裏了:她是一個搓麻將貼娘家的小女人,目不識丁,啊…”我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旁邊有幾個女孩子“咯咯”地笑起來。

莊的眼光如凝霜般落在我臉上。我攤攤手:“莊,我隻不過是想你開心而已。”

“命運是有的。”

我唯唯諾諾,隻是不想再與他吵架。

“既然如此,我們豁達一點,莊,笑一笑。”姐姐們端出銀器,招呼我們喝標準的英式下午茶。女孩子們都圍上來,坐在我身邊那一位簡直明眸皓齒,動人如春天的一陣薰風,我很有點心向往之,但想到一直在等待的那一位,隻好目不斜視,低頭全神貫注地喝我的牛奶紅茶。

姐夫們也來了,忙著打招呼,服侍女賓,嗬,新的一年,人人都喜氣洋洋。

長途電話接通。

小姐姐喚我與父親說話。

我與爹爹談了一會兒,恭喜他,祝他新婚愉快。他叫我在農曆年的時分回家,我照例推辭,小姐姐在一旁拚命使眼色,我不忍太拂她的意,改口說:“讓我考慮考慮…”

爹的聲音很輕鬆,充滿生機,與以前大大不同,無論如何,這個女人令他開心,這就夠了。世界上並沒有免費的東西,凡事總要付出代價,爹爹在晚年得到一點歡愉,沒有什麼不對呢。

幣了電話,我問小姐姐,“你那媚眼,一五一十的朝你兄弟送來,沒有毛病吧?”

“你這個糊塗蛋,”她頓足道,“趁你爹還記得你的時候,不回去走走…”她咬牙切齒在我額角上一指。

“你點了我的死穴了,”我呼痛,“七七四十九日以後我就壽終正寢了。”

莊微笑地走過來,“這震中,真叫親友啼笑皆非。”

小姐姐像是遇到了知音人。“莊先生,你說一句公道話,這個弟弟,真叫我們傷透了腦筋,二十多歲了,還這麼吊兒郎當,天天彈琴寫畫,不通世事。唉,叫我們頭發都白了。”

我也歎口氣,“什麼都賴我,等下額上有皺紋,也賴我。”

莊說:“他又貧嘴了。”

“可不是。”小姐姐拍著手說,“真說到我心坎裏去了。”

“我這叫做幽默感。”我改正他們。

莊說:“不過大家都喜歡他,你不知道他在洋妞堆那種受歡迎的勁兒呢,真叫人羨慕,於是他死命扮演那個叫柳下惠的角色,叫那些熱情如火的金發女郎恨得牙癢癢。”

小姐姐大笑,“你們哥倆倒真是一對兒。”

我說:“是呀,牛津若沒有莊國棟,那還不悶死,我自有我的打算,將來我老子煩我,不供養我,就與老莊走天涯唱相聲,怕也混得到兩餐。”

“莊先生在牛津幹啥?”小姐姐問。

我代答:“他洗廁所。”

莊莞爾:“震中打掃宿舍。”

小姐姐說:“喂,你們倆有完沒完?”可是又忍不住笑。

我說:“我倆約好的,五十五歲時若大家都找不到伴,我便與老莊結婚。”

“這種玩笑也開得?”小姐姐朝我皺眉,“傳到爹耳朵去,剝你的皮。”

我愁眉苦臉跟莊說:“咱們家最,動不動抽筋剝皮,剁為肉餅。”

小姐姐不理我,“莊先生也沒女朋友?”

我說:“他有的,他結過婚,離過婚,又有女友,又與女友分手,不比我,我是純潔的。”我挺挺胸。

小姐姐不好意思再問下去。

但莊反而不打自招,他一邊深深抽煙,一邊說:“我真正戀愛,是在訂婚後的一段日子,我認識了一個可愛年輕的女孩子。她的美麗,令我心悸,但是我要做一個完人,我沒有變心,我拒絕了她,與未婚妻結婚。婚姻維持了十年,在旁人眼中看來,我們也是幸福的一對。”

莊說:“在我心中,無時無刻不掛住我拋棄的那個人。我們終於離婚了,那一日,妻對我說:‘莊,你並沒有愛過我,我們浪費了十年。’離婚時還比結婚時輕鬆愉快。聽著叫人齒冷吧?事實如此,我們在小陛子裏共喝了三瓶紅酒,她問我有什麼打算…我有什麼打算呢?在牛津的圖書館,我找到一份職業,一做好幾年。我有什麼打算?”莊溫和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