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姐聽得呆了,憐惜地問:“沒有孩子嗎?”
“沒有。現在的女人,都很自愛,生孩子不一定非常痛苦,可是對身材相貌都有一點影響,若非有極大的安全感與愛心?”莊很唏噓。
我說:“莊是傷心人。”
莊傻呼呼地笑,一派天涼好個秋的樣子。
他以前也不是這樣的,以前他非常高傲冷峻,一派高不可攀,現在卻如酒窖中的白蘭地,越來越醇,與每個人都處得很好。
小姐夫過來問:“你們談什麼?客人都要走了。”
小姐姐說:“你去送一送,我馬上來。”
小姐夫聳聳肩,出去了。
小姐姐對莊說:“震中過農曆年要回香港。莊先生,震中很願意請你去走一趟散心,咱們家的房子大得很,十多間房間,莊先生若不嫌棄,就一同去散散心吧。”
“真的,”我說,“老莊,何樂而不為呢?”
莊說:“我好久沒回去了。”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我笑說。
“要死,”小姐姐白我一眼,“亂用成語,誰落葉了?”
餅了年,我與莊開車回牛津,仍然過我們那與世無爭的日子。下了班在宿舍抽煙鬥、下盤棋,我們的生活有什麼遺憾呢。
誠然,我是個最懂得享受的二世祖,爹賺錢不外是要我們這些子子孫孫過得舒服,我舒服給爹看,也就是盡了孝道!
因爹提早舉行婚禮,大姐與我頻頻通電話。她很緊張,老怕爹給狐狸精迷得不省人事,我非常恥笑她。
結果她與大姐夫回香港參加婚禮,回來之後,音訊全無。這回輪到我著急,我追問:“爹好嗎?”
“爹爹要將老房子賣掉!”大姐說,“而且已另在石澳蓋了層平房,他既年輕又時髦,都不像以前的爹了。”
我放下心來,“太好了。她妻子呢?那隻狐狸精是黑是白?她有什麼法寶?你們鬥法結果如何?”
大姐沉悶良久,“不,她並不是一隻狐狸精。”
“啊?”我意外了。
“她出身很好,隻是以前結過一次婚,有一個女兒。”
“這也不稀奇,難道爹還能娶一個十六歲的黃花閨女不成?”
“爹真的愛她,可以看得出來。”
我笑,“所以你們失望了,你們期望著看到一個妖冶的掘金女郎…”
“不,震中,你的地位因此更加不穩了,我看你農曆年總得回去一次才行。她才三四十歲,如果生育的話,震中…”
“大姐,我說過了,我不打算爭太子做,你替我放心。”
大姐沉默了。
“她可美麗?”
“美。”
要一個女人稱讚另一個女人美,簡直是駱駝穿針眼的故事,我納悶起來。
“那就好了,媽媽去世後,爹一直不展顏…爹是個好人,他應該享這晚年福。”
“震中,”大姐說,“問題是,爹現在一點都不像晚年的人,他風度翩翩,身體壯健,依我看,連你大姐夫都不如他呢。”
“真的,那太好了。”我身心中高興起來。
大姐懊惱地說:“他自那女子處得到了新生命,他不再需要我們了。”
“胡說,大姐,我們還是他心愛的子女,當然他是愛我們的,況且我們都已經長大成人,各有各的生活,也無暇陪他,我們應當替他慶幸。”
“我都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本來他已接近半退休,香港一些事務本想交給你大姐夫,可是現在他又東山複出,把幾間公司整頓得蒸蒸日上,簡直寶刀未老。”
我快樂,“太好了,如此我又可以脫身,否則他老催我去坐櫃台,悶死我。”
“他問你什麼時候娶妻。”
“我?”
“是,你。”
“萬事俱備,獨欠東風。”我補充一句,“東風不與周郎便。”
“我是你,我就帶了女伴,一起回去見見他,好讓他樂一樂。”
“對,帶個孕婦回去更理想。”
“你又蛆嘴了,震中。”
“大姐,你何必呷醋呢,爹爹永遠是咱們的爹爹,你說是不是?”
“以後不會一樣了。”大姐說。
女人都怕有所轉變。
“農曆年我回去好了,你想我幫你說些什麼?是不是擔心遺產問題?”
“震中!”
“那是為了什麼呢?你三十多四十歲的人了,不見得你還想依偎在爹爹膝下。”
大姐不出聲。
我安慰她,“放心,凡事有我。”
“你呀,”她的聲音聽得出有點寬慰,“你這膿包。”
真是侮辱。
女人們最愛作賤她們的兄弟。
“爹結婚你們都震驚。想想看,如果我結婚,你們會怎麼樣?”
“不要臉,臭美。”
與姐姐們的交涉總算告一段落。
莊國棟臨到二月,又告訴我不想回香港了。
我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我說:“老莊,香港三百萬個女人,你不一定會在街上碰到她,這種機會是微之又微的,而且說不定她早已結了婚,生了六個孩子,變成個大肥婆,鑲滿金牙,你怕什麼?看見她也認不出她。”
莊說:“我不想回到那個地方。”
“十多年前的事了,你別傻好不好?滄海桑田,香港早就換了樣兒,你若不陪我回去,我真提不起勇氣去見老爹,有個客人夾在當中,避他也容易點,你說是不是?”
“為什麼要避自己的爹?”老莊納悶。
“他老要我回去做生意。莊,你最知道我,我既然什麼都不做也有錢花,幹嗎要回到水門汀森林去每天主持十小時的會議?我瘋%?”
老莊既好氣又好笑,“倘若他經濟封鎖你呢?”
我搔搔頭皮,“我不是敗家子,單是我名下股票的利息還用不完,你又不是沒見過我那輛福士,唉呀,真是隨時隨地會崩潰下來。不不,爹不會對我下狠勁,我隻是所謂‘沒出息’,並不是壞。”
“我要是你爹,我也頭痛。”他笑了。
“莊,你跟我差不多,咱們大哥,說二哥了。”
“不不,震中,我是翻過筋鬥才覺悟的。而你,正如你自己說,你是純潔的。”他說。
“老莊,哎,開玩笑的話你又抬回來取笑我。”我拍著他的肩膀,麵孔漲紅,“誰是聖處男呢?你若陪我走這一趟,我不會待差你。”
他笑,“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回自己老家都要人陪。”
我也笑,“莊,回姥姥家我一定不叫你陪的。”
“震中,真難得你那麼豁達!”他讚我,“有錢公子像你那樣,真難得。”
我忽然問:“記得添張嗎?添平日何嚐不是談笑風生、溫文爾雅的一個人?”
說到添張,他也作不得聲。
“他家中何嚐不是富甲香港?為了一個女孩子,二十四樓跳下來,肝腦塗地。”
莊隔了很久,緩緩地說,“人們為愛情所作出的種種,真令人詫異。”
我苦笑,“我見過那個女孩子,她長得那麼普通,她甚至不漂亮!這件事真是完全沒有解釋餘地,可憐的添。”
莊深深抽煙,“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不以為然,“你怎麼可以一句話否定一切人為的努力?我斷不會做那樣的事,我有意誌力。”
莊看著他噴出來的青煙,不與我分辯。
“我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悲觀的人,”我說,“你到底去不去香港呢?”
他側側頭笑,“去,去。”
我買了兩張來回飛機票,老莊也不與我客氣,我們由姐姐送到飛機場。
小姐姐跟我說:“見了爹爹,你要莊重一點。”
我卻說:“去澳門的船票可容易買?我要與老莊去吃香肉。”
大姐歎口氣,“你!此時不同往日了,你自己小心。”
我眨眨眼,向莊說:“仙德瑞拉的姐姐們不知道是否有這般好心腸?”
大姐差點把手袋飛過來砸破我腦袋。
我與莊國棟終於平安上了飛機。
他跟我說:“我很緊張,有惡兆的預感。”
“別擔心。”我說,“你有什麼不高興,跟我說不妨,心中好輕鬆點。”
莊的臉沒向著我,但是聲音微微顫抖。“震中,我想去找她。”
我不晌,側隱之心,人皆有之。我同情莊國棟,他為這段情困了十多年,越久鑽牛角尖,總得尋找一個解脫的方法。
我說:“其實事業的成功也足夠補償了,整間圖書館由你打理。老兄,非同小可,七百多萬冊書呢。”
莊落寞地說:“書本沒有溫柔的聲音,溫暖的小手。”
“如果你獨要那雙手,當初為何不抓緊它們?既然舍棄了她,任何一雙手都可以給你同樣的溫暖。”
“我是個愚人。”
“老莊,我認為過去的事已屬過去,創傷已經無痕跡,不要再去挖舊事,回憶往往是最美麗的。”
他轉過頭來,“怎麼,你真認為她已變成一個鑲金牙的阿母了?”
“也許她已經移民了,這年頭流行這個。”
“你少喻古諷今。”
“你打算怎麼樣找她?”我真正納悶起來,“十多年前的事兒了,你打算登報紙?”
“登報也好。”他沉吟。
“老莊,別過分,難道你還想擬一則廣告,上麵寫:‘賢妹,自從長亭別離回來,家居生活可還安好?’喂,你神經不是有毛病吧?”我推他一下。
誰知他喃喃複述:“自從長亭別離回來…可是梁山伯並沒娶到九妹。”
我心怯了一怯,“這話是添張教我的,你可別學了去。”
他仰頭笑,“添大智大勇,我哪能及他。”
“喂,咱們說別的好不好?”
“說別的?好,你要我說什麼?香港哪家館子的海鮮野味好吃?哪家網球場的草地漂亮?跑車還是意大利的出品上乘,電視明星是汪明荃最具有風情?是不是這些?”我沉默了。
“震中,我們是朋友,我無意成為你的清客傍友。”
我連忙賠笑,“聽聽這是什麼腔調?老莊,你也太多心了,敏感過度。”他合上雙眼假寐。我看到他的眼皮微微跳動,他並沒有睡著。
我歎口氣。一個人,若一輩子沒有戀愛過,又說遺憾。不知蜜之滋味,轟轟烈烈愛過,到頭來又春夢一場,落魄半輩子。
我盤算著,我唯一的希望,是當我自己墮情網的時候,不需要經過太大的痛苦,我愛她她愛我,“碰”的一聲關上天窗,吹吹打打入洞房,完了。
但是這個女郎,她在什麼地方呢,我茫然地想。
不急不急,趁她未出現之前,我且先打打網球,逛逛花都,吃吃喝喝,輕鬆一下未遲。
我又釋然了。
我推推老莊說:“我知道你還沒睡。老莊,到了香港自然是住我家了。”
他睜開眼睛,“我還有鈔票住大酒店嗎?”
“我家實在是要比旅館舒服,否則我陪你住酒店。”我笑道。
他懶洋洋說:“聽聽這種口氣,真是各有前因莫羨人。小老弟,隻要福氣好,不需出世早。”
“你還是那麼憤世嫉俗。”我說。
“休息一會兒吧。”
我朝他笑笑,再伸頭看看四周圍有無我那夢中情人,然後閉上眼睛,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老莊在看書。
“嗬,”我說,“又是射雕英雄傳,這上下你也該會背了吧?”
他不睬我,我吃了飛機餐後又睡。
這次醒,是被老莊推醒的:“到了,到了。”他說。
我說:“腳都坐腫了。”伸伸懶腰。
案親的車子與司機都在門口等,自我們手中接過行李。
司機說:“三少爺,老爺問你住哪裏。”
“老房子還未賣就回老房子。”我笑說,“老頭子剛做新郎,一個牛高馬大的兒子在麵前晃來晃去,有礙觀瞻,咱們不去新屋。”
司機想笑又不敢笑。
我們一下子就到了老房子,我叫司機去報告老爺。
我叮囑老莊叫他把這裏當他的家。
他正沐浴的時候,爹的電話到了,“過來見我。”他說。
聖旨下。
我馬上站在浴室外去求老莊伴我同去。
他在蓮蓬頭嘩嘩水聲下叫我去死。
我隻好一個人赴法場了。
爹的新居在石澳,我從沒想到爹爹竟有如此的品味,他一向講究實際,但新房子卻裝修得美侖美奐,十分時髦。
一行嫣紅姹紫的花圃伴著一個腰子形的假山金魚池,流水淙淙。我一時間留戀在這個精致的小花園裏,不肯進客廳。
那裏有一個女郎蹲著,戴厚手套,正在修剪幾棵玫瑰紅的杜鵑花。
她穿著黑色毛衣及長褲,長頭發挽成一隻低髻,插著一技翠玉的發簪,耳角的皮膚白如凝脂。
我忍不住探了探身,想看她的側麵。
她非常專神地“哢嚓咋嚓”剪樹枝,我隻好再側側身,正在考慮是否要咳嗽一聲,一腳踏錯,滑進金魚池,嘩啦一聲,水花四濺,我身子下半截頓時成了落湯雞。
那女郎聞聲轉過頭來,大吃一驚。
我原本想出聲道歉,但是一見到那女郎的臉,我呆住了,我那等了半輩子的夢中女郎,她在這一刻出現了。
我瞠口結舌,竟說不出一個字來,也顧不得混身濕漉漉,幹脆站在水池內。
隻見她用手捧起池旁草地被我彈起的金魚。
“唉呀,可憐我的水泡眼,我的繡球頭…”她抬起眼睛來,輕輕嗔怪我,“你這位先生,怎麼如此冒失?”
我張大嘴看著她。
她把金魚輕輕放入池中。
“你還不上來?水冷哪。”她蹬足。
我一步爬上池邊,皮鞋上帶著荷花水草。
“你怎麼搞的?”她責備,“我的魚池完蛋了。”
“嗬,對不起。”我的眼光沒有離開她的一顰一笑。
“咦,你是誰呀?”她問我。
我還在那裏說:“嗬,對不起。”整個人如雷擊一般。
她輕笑一下,又歎一口氣,轉頭叫:“黃伯,黃伯!”她走開了。
黃伯是我們家老男仆,跟著急急步走過來,一見是我,喜得一把抱住:“三少爺!”又吃一驚問,“你怎麼了?”
我問他:“那女郎是誰?”
“什麼女郎?你還不去換衣服!”
他帶我自書房長窗入到客房,拿了幹衣服給我換,一邊嘮叨。我逆來順受,悶聲不語。
那女郎。
成熟的臉容,極端女性化的姿態,她是一個真正的美女,我從沒見過黑寶石似的眼睛,那麼流動的眼波,我呆住了。
我們家從來沒有那樣的親友,是誰呢?
我心神蕩漾。
有人敲門,“震中,你可是在房間裏?”父親的聲音。
“是我。”我應著去開門。
“震中!”他擁抱著我。
“父親!”我的雙眼濡濕。
“你良心發現了?你肯回來見我了?”父親一連串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