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部玫瑰再見2(1 / 3)

我開車把老莊載回家。一路上他很沉默,額角靠在車窗上,相信我,看見一個那麼英俊的男人如此傷懷,實在不是一樁好過的事。

車子過海底隧道的時候,他暗暗流下淚來。

我知趣地把車駛至尖沙咀,停在一條燈紅酒綠的街上,打算與他共謀一醉。

他沒有拒絕。

在酒館中他把信交在我手中。

信用中文寫,字體非常稚氣,像個孩子,原文照錄:

“莊:你回來了嗎,我想是你,還有什麼人,能夠知道,我一生最快樂的一刻,是在大哥書房內度過?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夜我們脫了鞋,偷偷開著大哥的唱機,直舞至天明。可是我已經再結婚了?別後發生的事太多太多,過去的已屬過去,希望你能尋到快樂,我已不再年輕,人生的真諦不在於滿足一己的私欲,祝好。”

“嗬,”我說“還君明珠雙淚垂。”隻覺無限感慨。

時間永遠是我們的敵人,已發生的恨事無法挽回。

我問:“如果時間倒退,你會不會娶她?”

莊說:“我會。”

我說:“她並沒有留下地址,她是一個理智可愛的女人。”

“不,她一點也不理智,這封信不外是說明,她不再愛我了。”

“她怎麼再愛你呢?叫她拋夫離子的來跟你,也未免太殘酷了。”

莊拚命喝著酒。

我按下他的杯子,“至少你已知道她的近況,如果你仍愛她,應為她高興,她現在生活過得很平靜。莊,好好享受這個假期,香港很大,容得下你,也容得下她。”

莊點點頭。

我搓著手,“我很同情你,也許這就是中國人所說的緣分,緣分實是洋人的機會率。”

我說:“也許我們剛才搭電梯上報館,會碰見她也說不定,而你偏跑樓梯上去,”我停了一停,“亦也許在電梯內遇見她,相逢不相識。”

“怎麼會呢,”他說,“你沒聽見那位蔡先生說,她仍是一個美女?”

“你也仍是個英俊的男人呀。莊,前邊的日子多著呢。”

“你不會明白的,”他頹喪說,“沒有了這個人,一切日子都沒意思,活著也是白活。”

我忽然害怕起來,“莊,別這麼說,別嚇我。”

“是真的。”他說,“我將悔恨一生。”

“莊,想想你已得到的一切。”我鼓勵他,“你是一個能幹的人……”

“謝謝你,震中。”

我也陪他喝了不少,那夜我們兩人都醉了。

叫計程車回家,我們往床上一躺,不省人事。半夜我醒了,口渴去取杯水喝,看見莊的房門半掩。

我聽到他的飲泣聲。

天嗬。

看到這個樣子,我情願一輩子不談戀愛,逍遙快活,多麼好。

但是我腦海中又想起那個金魚池畔的女郎,若是為了她,半夜哭泣,是否值得?我已經墮人魔障,為此我震動不已。

天亮我看見老莊眼腫腫地站在露台。露台上種著一整排的海棠花,把霧晨襯得如詩如畫。

我裝作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到,叫他吃早餐,黃媽做了四隻過粥的小菜,美味之極,我們兩人均吃了許多。

稍後父親來了電話,他說他新太太昨天著了涼,現在發燒,約會又告取消。

我巴不得如此,換了姐姐們,又會疑心這位新任羅太太是在那裏爭取時間與父親談判有關我的問題了。

管它呢,我正想好好陪陪老莊,以盡朋友之道。

太陽極好,我與老莊下棋。

黃媽說:“太太昨夜在花圃立了半夜,清晨便發了燒,老爺急得什麼似的。”

我看了莊一眼,無獨有偶。為誰風露立中宵呢?

我忽然靈機一動,問黃媽:“爹那裏,是否有位女客?”

“女客,沒有哇。”黃媽愕然。

我說:“爹都說有,你又胡說。”

“少爺,我來老屋這邊好幾天了,那邊的事,不甚清楚。”

“說得也是。”我點點頭。

老莊說:“將軍,你輸了。”

我用手抹亂了棋子。

“出去散散心。”我說。

“我喜歡這所老房子,有安全感。”他說。

“幫我父親做生意,我叫他把老房子送給你。”

“用錢來壓死我?”

“香港是個多姿多彩的社會,你不過結過一次婚,失過一次戀,那不算得什麼,你一定會找到好的對象,卷土重來。”

莊白我一眼,“震中,你越來越像你的姐姐了。”

嘿,氣死我,狗咬呂洞賓。

給他自由吧,不要去理他。

“你爹找幫手?”

“香港每家公司都找幫手。”

“做些什麼工作?”

“行政”。

“那麼到他寫字樓去見見他也是好的。”莊說。

“我可以替你約。”我不敢那麼熱誠。

“來,陪我去玉器市場,現在還早,咱們去撿些好貨。”

他勉勉強強與我出去了。

我們逐檔慢慢看,他的興致漸漸出來了,我沒買什麼,他挑了隻玉鈪,雪白,隻有一斑翠綠。

我說不會還價,他說不要緊,付了錢就取起走。

到中午,他就又複開心起來,我們回家吃的午飯,飯後上花店訂了丁香送往父親處,祝繼母小恙迅愈。父親來電,順便代莊約他明午見麵。

地方是香港會所藍廳。莊的說話很得體,他說,“聽講”羅爵士在倫敦也有生意,如果不嫌他在圖書館“坐”久了,沒有長進,他很樂意為他服務。

爹很喜歡他,立刻答應回去叫人擬張合同給他。

我鬆出一口氣。

爹先離開回寫字樓,我與他續在會所裏喝咖啡。

莊說:“震中,人說:虎父無犬子……”

我笑,“現在你發覺這句話不實不盡?”

“並非這樣,震中,我很佩服你為人。”他苦笑。

我端詳他,“我父親應有你這樣的兒子。”

“別瞎說。”

會所內有許多打扮時髦的太太小姐走來走去,目為之眩。

我歎口氣:“有些女孩子,天天由柴灣走到筲箕灣,月薪一千五百元,這些太太身上一件洋裝就八千多元。”

莊看我一眼,“你還說沒有命運?”

我笑,“努力可以改變命運?”

“不可以。”莊搖頭說。

“你要賭嗎?”

“賭什麼?你自己的下半生?我不用賭,我知道這件事確是有的,你年輕,你不知道。”

一個少婦打我們身邊經過,極短的卷發,紫色眼蓋,玫瑰紅唇膏,披一件淺灰色青秋蘭皮裘,時款之至,又走得搖曳生姿。

我心中“嘩”地一聲。但是,但是她比起金魚池畔的女郎,還差了一大截一大截。

我收回了我的目光。

但我試探老莊,“怎麼樣?”我問。

他目不斜視,嗬,曾經滄海難為水的表情。

他那個情人,也絕對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吧,以致一般的絕色完全不在他的眼內。

絕色也還能分三種,頂尖的絕色,中等的絕色,與可以容忍的絕色。嗬哈嗬哈。

“你決定轉行了?”我問。

“為你父親做事是一項光榮。”他說,“做人有責任,我不能一輩子躲在一間圖書館內的。”

我說:“老莊,你少諷刺我,我覺得做人的責任是要快樂,你天天這麼沉鬱,就是不負責任。”

“這種責任,也隻有你能夠盡到。”他歎一口氣。

“我們打球去吧。”我說,“下午沒事。”

他並不反對。莊是個多才多藝的風流人物,琴棋書畫他無所不曉,劍擊是一等好手,簡直可以參賽奧林匹克,各式球藝玩得不費吹灰之力。

他最大的魅力是視這一切如與生俱來的本事,並不誇耀。

莊的學識自然是一等的,加上那種翩翩風度與英偉的外貌,照說女孩子應一旅行車兩旅行車那樣的過來才是,有什麼道理獨身!

我取笑過他,“你都不是處男了,還裝什麼蒜,我就不同,哈哈哈。”

他最喜歡侮辱我的一句話是:“你娘娘腔!”

在英國,不少人誤會過我們是一對。

有個女子曾經跌足道:“好的男人已經夠少了,一大部分早已是別人的丈夫與男友,剩下的又是愛那調調兒,難怪女王老五越來越多。”

與莊打了半小時壁球,累得一佛出世,由司機接我們返家。

大姐的電話隨即追蹤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