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部玫瑰再見3(2 / 3)

“我是為你好,”他冷冷地,“免除你的痛苦。”

我想到黃玫瑰,心如刀割,落下淚來,握往他的手,答曰:“我跟隨你,我跳。”

一身冷汗,我自夢中驚醒,我慘叫。

我竟見到了添張!

添,添,你竟找到了我,我浩歎一聲,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並不迷信,但是難道我心中已萌了死念,認為大解脫,才是最佳辦法?

我可憐自己,大好青年,一旦為情所困,竟然萌了短見。

從那時開始,我開始野遊。

在倫敦,男女關係一旦放肆起來,夜夜笙歌,也是平常事,但我從不把女人往家中帶。

姐姐們見我老不回家睡覺,開始非議,我與老莊商量,要搬到他家去。

他自然是歡迎的,咱們還有什麼話說。

莊說:“天天換一個女人,也不能解決你的寂寞。”

“你怎麼知道?”我抬起頭。

“我都經曆過,我是過來人,我不知道你的苦楚,誰知道?”

“可是我要證明自己。”我說。

“把頭埋在外國女人之騷氣中,你證明了自己?”

我不答。

“把胡髭刮一刮,找份工作,好好結識個女朋友。”

我不響。

“要不回家流血革命,與你老爹拚個你死我活。”

“跟羅德慶爵士爭?”我問,“他現在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要人有人,我拿什麼跟他比?”

“女人跟我走,也不外是因為我是羅某的兒子,我還借他的蔭頭呢,我去與他爭?雞卵碰石卵。”我說。

“那麼識時務者為俊傑,忘記那女人。”莊說。

“你若見過她,你就會知道,天下沒那麼容易的事。”

“這種‘懿’派女郎一生難逢一次,你認命算了。”

我沒精打采,“什麼叫‘懿’派?”我問。

“慈禧太後叫懿貴妃,懿字拆開是‘一次心’,見一次,心就交與她了。”

“啊。”我真遇上了知己。

“那個女郎叫什麼名字?”老莊問。

“叫什麼名字有什麼分別?一朵玫瑰,無論你叫她什麼,她仍是一朵玫瑰。”

“是是,”莊說,“一朵玫瑰……”他沉吟著。

我們這兩個千古傷心人,早該住在一堆。

“你現在跟什麼人相處?”莊問,“你兩個姐姐很擔心。”

“跟金發的莉莉安娜貝蒂妮妮南施。”

“她們是幹什麼的呢?”

“不知道,”我自暴自棄,“大概是學生吧。”

“她們可知道你的事?”

“我為什麼要跟她們說那麼多?”我擱起雙腿。

“你是存心墮落,我看得出。”莊說,“這輩子不打算結婚了?”

我仰起頭,幹笑數聲,“你還不是一樣?”

“我倒已認識了一個女孩子。”

我大大驚異,這個意外使我暫時忘記了心中的痛苦。

“你,莊國棟?你找到女朋友?”我說。

“是。”

“你一定要讓我見見她。”

莊笑,“我已在安排。”

“你不是胡亂找一個就交差吧?莊,告訴我,她長得好不好?”

莊苦笑。

“比起你以前那一位呢?”我問。

“完全不同。我以前那一位——她是獨一無二的,而這一位……她則是同類型中最出色的,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

“這一位跟一般女子一樣,也愛打扮,愛享受,不過表現得含蓄點。她也喜歡在事業上大施拳腳,占一席位置,出風頭,軋熱鬧,精明中又脫不了女人的傻氣,她的聰明伶俐是很浮麵的。一方麵作有氣質狀,另一方麵又斤斤計較對方的家底身世……但我們到底是活在現實的世界中,她仍不失是一個可愛的女郎。”

我又點點頭。

“可是我以前的情人,她是不同的,她心中完全沒有權勢、名利、物質得失,她全心全意地愛我,她心中隻有我。”他聲音漸漸低下去。

我明白。我說:“或許那是因為她當時十分年輕的緣故,你知道:棒棒糖、牛仔褲。”

“不,我知道她這脾氣是不會變的,她愛我,她愛我。”

“是是,她愛你,她愛你。”我無法與他爭,“你比我幸運,至少她愛過你。”

莊苦笑,點起一支香煙。

“至少你現在有了新人,”我說,“小王子說的:‘時間治療一切傷痕’,”

“可是自她別後,時間過得太慢太慢。”莊說。

“總在過。我們說說你的女友。”我說。

“啊,是,”莊的表情又溫柔起來,“她很好,囉嗦,但脾氣很臭,很倔強。她非常愛我,願嫁我為妻,逼我戒煙,勸我上進。”

“我明白——一般女子中最出色的。”

“是。勸我戒煙,笑死我,脫不了那個框框。”

“我知道,”我接上去,“換了是以前那位,你就算抽鴉片,她愛你也就是愛你。”

“對了。”莊拍案叫絕,“震中,你是我的知己。”

我默然,像黃玫瑰,她嫁我父親,可不是為他是億萬富翁,他有爵士頭銜,她是個完全不計較的女人,隻是愛他,所以當日就嫁他了。而父親,父親值得女人仰慕傾心的質素實在太多,無論人們怎麼想,他們是真心相愛的。

這樣的女人太少了,幸運的父親找到了她。

老莊深深抽煙。

現在的女人,一有機會便蠢蠢欲動,與男人爭地位,事事要平等,男人是不準娶妾侍了,可是你讓她拿出一半的家用來減輕男人的負擔,她又不肯,你不給她做事呢,她又沒安全感,處處要表示她有生產能力,生產價值,家裏麵婢仆如雲是一件事,她拚死命要坐寫字樓做婦女界先鋒,非搞得丈夫要湯沒湯、要水沒水不顯得她重要。

現在的女人!

逼得男人陪她們鬼混,不興結婚之念。

隻有一個女人是不同的,她叫玫瑰。起初令我們震驚的是她的美貌,隨即令人念念難忘的卻是這種失傳的美德。

“我請吃飯,我們到夏蕙去。”我說,“我們開香檳慶祝,我穿禮服。”

“謝謝你,震中。”

“老莊,我這輩子,注定再沒機會震撼中華了。”我拉住他的手臂說。

“你是個懦怯鬼。”

“那總比做跳樓鬼好。”我悲哀地說。

“說的也是。”

那一日,我履行諾言,把最好的小禮服取出來,約好了莊與他那一半,訂了位子,據案大嚼。

莊的女朋友是位非常時髦的小姐,穿著漂亮,有學識,中英文都不錯,又會一兩句法文,運用得非常滑溜,什麼“紅樓夢是一本Romanac1ef——曹雪芹的Piecederesistance”,而“香港不適久居,年期滿了不知如何,隻好當它是pied—a—terre”之類。

多麼悶的一個女人。

俗死人,絲毫沒有靈魂,活著就是為擺一個時髦的款。她太清楚她自己的優點在什麼地方,拚命炫耀,以致失去一切優點。

我抱著相當愉快的心情出來,但一邊吃龍蝦湯一邊深深地寂寞與悲哀。

這種女人在香港是很多的,賺個一萬八千就以女強人自居,嗬嗬嗬,她們何嚐不擔心嫁不出去會變成老姑婆,強人!

這頓飯的下半局我便靜寂了。

市麵上若隻剩下這一類女人,那我還不如返璞歸真,到唐人街去挑選,至少她會為我生四五個兒子,不會嘮叨身體變樣子。

我傷透了心。

老莊點起了香煙。

那女子白他一眼,自以為很幽默地說:“你這個壞孩子,整天吸煙,像支煙囪。”

我忍不住閑閑地說:“男人吸煙也算不得壞習慣,你們女人總非得男人為你們做聖人不可,他若是個十全十美的人,也不會獨身至今了。”

“你認識莊那麼久,總知道他的過去。”她非常有興趣,“他到底結過婚沒有?四十歲的人了。”

“他是老處男。”我說。

她:“別開玩笑。”

我:“誰開玩笑。”

她:“我不相信。”

我:“過去之事何必計較,你嫁也隻能嫁他的現在與充其量他的將來,過去與你沒有相關,並且這年頭生活檢點的王老五多得很,我也是個不二色的男人,心中隻有一個女人。”

她:“你,心中隻有一個女人?”(不置信地)

我:“如果我心中有第二個女人,叫我一會兒出去,立刻被車撞死。”(悲慘地)

她不響了。

飯後侍者取來白蘭地,我學著洋酒廣告中的語氣說:“整瓶擱下。”然後咕咕地笑,啊,隻有微醺的時候最開心。

老莊似乎比我醉得更快,他樂嗬嗬的,分外淒涼,“喂,震中,你沒聽過我唱歌吧,我唱你聽。”他的興致高得很。

“是洛史超域嗎?我隻聽洛史超域的歌,哈哈哈。”

“不不,你聽,這是一首時代曲。”他張大嘴唱,“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到無緣時分離,又何必長相憶,我心裏,隻有一個你,你心中沒有我,又何必在一起。”

啊,聽得我呆住了。

老莊的聲音居然十分溫柔、纏綿。

唱完了他伏在桌子上。

他女友皺上眉頭:“怎麼會醉成這樣?”

我下了斷語:“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他女友說:“我們回去吧。”

我伸手入口袋掏鈔票,掏半日,摸出一疊二十磅鈔票,交予她,“你付,你付,我與他先走。”

“你們倆不如回家睡覺吧,我開車送你們。”她忽然變得很大方,並沒有生氣。

是,老莊說得對,她有她可愛的地方,我忽然感激她起來。

我們三人苦苦掙紮,到了家裏,老莊已不省人事,我則勉強大著舌頭說話。

我跟她說:“你睡我房間,我到客廳沙發去睡,你也別回去了,天都快亮了。”

我拖了電毯往地上一躺,進入黑甜鄉。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聞到咖啡香。

我剛在想,有個女人在家真不錯,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莊國棟。

“老莊,”我揉著眼睛,“你女友呢?”

“上班去了,你還想她做咖啡給你喝?”他笑。

我自地上爬起來,“你要與她結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