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為你好,”他冷冷地,“免除你的痛苦。”
我想到黃玫瑰,心如刀割,落下淚來,握往他的手,答曰:“我跟隨你,我跳。”
一身冷汗,我自夢中驚醒,我慘叫。
我竟見到了添張!
添,添,你竟找到了我,我浩歎一聲,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並不迷信,但是難道我心中已萌了死念,認為大解脫,才是最佳辦法?
我可憐自己,大好青年,一旦為情所困,竟然萌了短見。
從那時開始,我開始野遊。
在倫敦,男女關係一旦放肆起來,夜夜笙歌,也是平常事,但我從不把女人往家中帶。
姐姐們見我老不回家睡覺,開始非議,我與老莊商量,要搬到他家去。
他自然是歡迎的,咱們還有什麼話說。
莊說:“天天換一個女人,也不能解決你的寂寞。”
“你怎麼知道?”我抬起頭。
“我都經曆過,我是過來人,我不知道你的苦楚,誰知道?”
“可是我要證明自己。”我說。
“把頭埋在外國女人之騷氣中,你證明了自己?”
我不答。
“把胡髭刮一刮,找份工作,好好結識個女朋友。”
我不響。
“要不回家流血革命,與你老爹拚個你死我活。”
“跟羅德慶爵士爭?”我問,“他現在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要人有人,我拿什麼跟他比?”
“女人跟我走,也不外是因為我是羅某的兒子,我還借他的蔭頭呢,我去與他爭?雞卵碰石卵。”我說。
“那麼識時務者為俊傑,忘記那女人。”莊說。
“你若見過她,你就會知道,天下沒那麼容易的事。”
“這種‘懿’派女郎一生難逢一次,你認命算了。”
我沒精打采,“什麼叫‘懿’派?”我問。
“慈禧太後叫懿貴妃,懿字拆開是‘一次心’,見一次,心就交與她了。”
“啊。”我真遇上了知己。
“那個女郎叫什麼名字?”老莊問。
“叫什麼名字有什麼分別?一朵玫瑰,無論你叫她什麼,她仍是一朵玫瑰。”
“是是,”莊說,“一朵玫瑰……”他沉吟著。
我們這兩個千古傷心人,早該住在一堆。
“你現在跟什麼人相處?”莊問,“你兩個姐姐很擔心。”
“跟金發的莉莉安娜貝蒂妮妮南施。”
“她們是幹什麼的呢?”
“不知道,”我自暴自棄,“大概是學生吧。”
“她們可知道你的事?”
“我為什麼要跟她們說那麼多?”我擱起雙腿。
“你是存心墮落,我看得出。”莊說,“這輩子不打算結婚了?”
我仰起頭,幹笑數聲,“你還不是一樣?”
“我倒已認識了一個女孩子。”
我大大驚異,這個意外使我暫時忘記了心中的痛苦。
“你,莊國棟?你找到女朋友?”我說。
“是。”
“你一定要讓我見見她。”
莊笑,“我已在安排。”
“你不是胡亂找一個就交差吧?莊,告訴我,她長得好不好?”
莊苦笑。
“比起你以前那一位呢?”我問。
“完全不同。我以前那一位——她是獨一無二的,而這一位……她則是同類型中最出色的,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
“這一位跟一般女子一樣,也愛打扮,愛享受,不過表現得含蓄點。她也喜歡在事業上大施拳腳,占一席位置,出風頭,軋熱鬧,精明中又脫不了女人的傻氣,她的聰明伶俐是很浮麵的。一方麵作有氣質狀,另一方麵又斤斤計較對方的家底身世……但我們到底是活在現實的世界中,她仍不失是一個可愛的女郎。”
我又點點頭。
“可是我以前的情人,她是不同的,她心中完全沒有權勢、名利、物質得失,她全心全意地愛我,她心中隻有我。”他聲音漸漸低下去。
我明白。我說:“或許那是因為她當時十分年輕的緣故,你知道:棒棒糖、牛仔褲。”
“不,我知道她這脾氣是不會變的,她愛我,她愛我。”
“是是,她愛你,她愛你。”我無法與他爭,“你比我幸運,至少她愛過你。”
莊苦笑,點起一支香煙。
“至少你現在有了新人,”我說,“小王子說的:‘時間治療一切傷痕’,”
“可是自她別後,時間過得太慢太慢。”莊說。
“總在過。我們說說你的女友。”我說。
“啊,是,”莊的表情又溫柔起來,“她很好,囉嗦,但脾氣很臭,很倔強。她非常愛我,願嫁我為妻,逼我戒煙,勸我上進。”
“我明白——一般女子中最出色的。”
“是。勸我戒煙,笑死我,脫不了那個框框。”
“我知道,”我接上去,“換了是以前那位,你就算抽鴉片,她愛你也就是愛你。”
“對了。”莊拍案叫絕,“震中,你是我的知己。”
我默然,像黃玫瑰,她嫁我父親,可不是為他是億萬富翁,他有爵士頭銜,她是個完全不計較的女人,隻是愛他,所以當日就嫁他了。而父親,父親值得女人仰慕傾心的質素實在太多,無論人們怎麼想,他們是真心相愛的。
這樣的女人太少了,幸運的父親找到了她。
老莊深深抽煙。
現在的女人,一有機會便蠢蠢欲動,與男人爭地位,事事要平等,男人是不準娶妾侍了,可是你讓她拿出一半的家用來減輕男人的負擔,她又不肯,你不給她做事呢,她又沒安全感,處處要表示她有生產能力,生產價值,家裏麵婢仆如雲是一件事,她拚死命要坐寫字樓做婦女界先鋒,非搞得丈夫要湯沒湯、要水沒水不顯得她重要。
現在的女人!
逼得男人陪她們鬼混,不興結婚之念。
隻有一個女人是不同的,她叫玫瑰。起初令我們震驚的是她的美貌,隨即令人念念難忘的卻是這種失傳的美德。
“我請吃飯,我們到夏蕙去。”我說,“我們開香檳慶祝,我穿禮服。”
“謝謝你,震中。”
“老莊,我這輩子,注定再沒機會震撼中華了。”我拉住他的手臂說。
“你是個懦怯鬼。”
“那總比做跳樓鬼好。”我悲哀地說。
“說的也是。”
那一日,我履行諾言,把最好的小禮服取出來,約好了莊與他那一半,訂了位子,據案大嚼。
莊的女朋友是位非常時髦的小姐,穿著漂亮,有學識,中英文都不錯,又會一兩句法文,運用得非常滑溜,什麼“紅樓夢是一本Romanac1ef——曹雪芹的Piecederesistance”,而“香港不適久居,年期滿了不知如何,隻好當它是pied—a—terre”之類。
多麼悶的一個女人。
俗死人,絲毫沒有靈魂,活著就是為擺一個時髦的款。她太清楚她自己的優點在什麼地方,拚命炫耀,以致失去一切優點。
我抱著相當愉快的心情出來,但一邊吃龍蝦湯一邊深深地寂寞與悲哀。
這種女人在香港是很多的,賺個一萬八千就以女強人自居,嗬嗬嗬,她們何嚐不擔心嫁不出去會變成老姑婆,強人!
這頓飯的下半局我便靜寂了。
市麵上若隻剩下這一類女人,那我還不如返璞歸真,到唐人街去挑選,至少她會為我生四五個兒子,不會嘮叨身體變樣子。
我傷透了心。
老莊點起了香煙。
那女子白他一眼,自以為很幽默地說:“你這個壞孩子,整天吸煙,像支煙囪。”
我忍不住閑閑地說:“男人吸煙也算不得壞習慣,你們女人總非得男人為你們做聖人不可,他若是個十全十美的人,也不會獨身至今了。”
“你認識莊那麼久,總知道他的過去。”她非常有興趣,“他到底結過婚沒有?四十歲的人了。”
“他是老處男。”我說。
她:“別開玩笑。”
我:“誰開玩笑。”
她:“我不相信。”
我:“過去之事何必計較,你嫁也隻能嫁他的現在與充其量他的將來,過去與你沒有相關,並且這年頭生活檢點的王老五多得很,我也是個不二色的男人,心中隻有一個女人。”
她:“你,心中隻有一個女人?”(不置信地)
我:“如果我心中有第二個女人,叫我一會兒出去,立刻被車撞死。”(悲慘地)
她不響了。
飯後侍者取來白蘭地,我學著洋酒廣告中的語氣說:“整瓶擱下。”然後咕咕地笑,啊,隻有微醺的時候最開心。
老莊似乎比我醉得更快,他樂嗬嗬的,分外淒涼,“喂,震中,你沒聽過我唱歌吧,我唱你聽。”他的興致高得很。
“是洛史超域嗎?我隻聽洛史超域的歌,哈哈哈。”
“不不,你聽,這是一首時代曲。”他張大嘴唱,“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到無緣時分離,又何必長相憶,我心裏,隻有一個你,你心中沒有我,又何必在一起。”
啊,聽得我呆住了。
老莊的聲音居然十分溫柔、纏綿。
唱完了他伏在桌子上。
他女友皺上眉頭:“怎麼會醉成這樣?”
我下了斷語:“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他女友說:“我們回去吧。”
我伸手入口袋掏鈔票,掏半日,摸出一疊二十磅鈔票,交予她,“你付,你付,我與他先走。”
“你們倆不如回家睡覺吧,我開車送你們。”她忽然變得很大方,並沒有生氣。
是,老莊說得對,她有她可愛的地方,我忽然感激她起來。
我們三人苦苦掙紮,到了家裏,老莊已不省人事,我則勉強大著舌頭說話。
我跟她說:“你睡我房間,我到客廳沙發去睡,你也別回去了,天都快亮了。”
我拖了電毯往地上一躺,進入黑甜鄉。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聞到咖啡香。
我剛在想,有個女人在家真不錯,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莊國棟。
“老莊,”我揉著眼睛,“你女友呢?”
“上班去了,你還想她做咖啡給你喝?”他笑。
我自地上爬起來,“你要與她結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