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部玫瑰再見3(1 / 3)

黃媽來開門,看到我那模樣,大吃一驚,我整個人籟籟地抖,卻不是因為冷。

莊國棟正在吃早餐看報紙,見到我這個樣子,連忙說:“你怎麼了?你怎麼臉如金紙?”他走過來。

我如遇溺的人見到救星,抓住他雙臂,顫抖著嘴唇,卻又說不出話來。

“快換衣服,有什麼慢慢說,快換衣服。”他說。

黃媽趕快把幹浴袍放在我手中。

我脫下濕衣服,披上浴袍,老莊將一杯白蘭地交在我手中,我正需要酒,嗬,酒,一口而盡,辣得喉嚨嗆咳。

“你怎麼了?”老莊再一次問。

我硬咽地說:“她,她……”

“什麼事啊?”他又問。

“怎麼會這樣?”我顫聲問,“她竟是我的繼母,莊,她是我的繼母。”

“上帝。”老莊說,“上帝。”他的臉色也轉為灰白。

“莊,我等了她一生,她竟是我繼母。”我欲淌出血來。

“啊震中,可憐的震中。”

我躺下,瞪著雙眼看著天花板。

“震中,忘掉整件事,你唯一可做的,便是即刻忘記整件事。”

我大聲嚎叫,“忘記,忘記,你叫我怎麼忘記?你為什麼不忘記十五年前的情人?朱麗葉何不忘記羅密歐?但丁何不忘記庇亞翠絲?”我瘋了似,“你們滾開滾開滾開!我不需要你們,走開!”

他並不走開,他坐在我麵前。

老黃媽聞聲過來看,我一隻水杯朝她擲過去,她被莊拉在一旁,才避過災難。

莊大聲喝道:“你文瘋還是武瘋?你個人不幸的遭遇與別人有什麼關係?你想嫁禍於誰?你還算是受過教育的人?”

黃媽躲了出去。

我用雙手緊緊抱住了頭,“讓我死吧,讓我死吧。”

“真是公子哥兒,”莊冷笑,“死得那麼容易,你不是不信命運嗎,現在你可以拿出力量來鬥爭了。”

我看著莊,眼淚忽然汩汩而下。

“我明白了,”我說,“莊,為什麼你會說沒了這個人,以後的日子活著也是白活,為什麼你接了一封信,整個人會發抖,為什麼你朝恩暮想,了無生趣,為什麼一個大男人,竟會淌眼抹淚,我現在完全明白了,莊。”

老莊不出聲。

隔了很久很久,“震中,你隨我返倫敦,忘記整件事。”

我痛哭。

又隔了很久,他問:“她是否長得很美,震中?”

我簡直不懂得回答,美麗,她何止美麗!我狂叫起來。

黃媽再一次探頭進來,“莊少爺,我去請個醫生。”

莊說:“不妨,黃媽,這裏有我。”

他待我痛叫完畢,還是那麼冷冷地看著我。

“你比我勇敢,你至少敢叫出來。”他說。

我告訴他:“我不會跟你到倫敦去。”

“你留在這裏幹嗎?”他反問,“跟你老子搶一個女人?”

聽了莊的話,我忍不住大聲哭泣。

莊厭惡地說:“你這種少爺兵,平日理論多多,一副刀槍不入的模樣,一到要緊關頭,沒有一點點用,馬上投降,痛哭流涕,看了叫人痛心。”

我掩臉飲泣。

“我知道你難過,震中,你總得想法子控製你自己,我們像兄弟般的感情,我總是幫你的。來,振作起來,我們回倫敦去。”

我嗚咽說:“我們不該回來。”

他黯然說:“你說得對,我們不該回來,這個地方不適合我們,走吧。”

我與莊就如此收拾行李離開。

父親對於我這種行為非常生氣,因我臨別連電話都不肯與他說。

上飛機的時候,是莊挾著我上去的,我整個人像僵屍般。

父親皺著眉頭,叫莊多多照顧我。

我為了不使他太難過,編了一個故事來滿足他。

我吞吞吐吐地說:“爹爹,是為了一個女孩子的緣故,她催我回倫敦……她寂寞。”

父親略有喜意,仍板著臉,“是嗎?”他問:“為何不早說,帶她一起回來?是中國人還是洋妞?”

“中國人,家裏頗過得去,因此有點小姐脾氣,不敢帶回來。”

爹爹放心了,“她折磨你,是不是?”嗬嗬地笑,“女人都是這個樣子,一會兒天使,一會兒魔鬼,否則生活多乏味。下次帶她回來,說爹爹要見她。”

“是。”

我與莊終於上了飛機去。

莊說:“你爹爹多愛你。”

爹爹們都一個樣子,總希望兒子成材,給他帶來重子重孫。

我閉上眼睛說:“他現是最愛他的新太太。”

“那也是很應該的事。”

我開始喝酒。我從沒有在飛機上喝過酒,但這次我索性大喝起來。

莊並沒阻止我。

飛機是過很久才到的,我喝得七葷八素,嘔吐了許多次,差點連五髒都嘔了出來。

“嗬,嗬,”我痛苦地掩著胸,“我就要死了。”

莊冷冷地說:“放心,你死不了。”

“老莊,人家喝醉酒,不過是略打幾個嗝,然後就作滾地葫蘆,為什麼我這麼辛苦?”

“因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他像一塊冰。

“唉。”我靠在他身上。

肉體的辛苦使我暫時忘記了心靈的痛苦。

“天旋地轉,”我呻吟,“我像墮入無底深淵,救救我,救救我吧。”

莊半拖半抱地將我搬下飛機,幸虧我們記得通知姐姐們。

大姐衝過來,“怎麼了,震中……莊先生,震中怎麼了?”

大姐的聲音中充滿關懷,我聽了悲從中來,“大姐。”

莊喝止我,“你少動,你撲過去,她可扶不住你。”

大姐問:“是喝醉了吧?”

“是,開頭調戲全飛機的空中小姐,隨即嘔吐,令全機的侍應生服侍他,他這條機票花得值得。”

在我眼中,大姐既溫柔又愛我,她的臉漸漸變幻成母親的臉——“媽媽,媽媽!”我嚎叫著。

他們把我塞迸車箱裏。大姐憐惜地問:“怎麼叫起媽媽來了?”

“要緊關頭,誰都會想起媽媽,戰場裏的傷兵,血肉模糊地躺著,都忽然念起媽媽的好處來了。”莊說。

“莊先生!”大姐吃驚地掩住嘴。

“往哪裏去?”莊問道。

“往舍下先住幾天,然後找間公寓安頓你與震中,牛津那邊……”

我轉呀轉呀,身子輕飄飄地墜進一個無底洞裏,完全無助,嘴裏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辛苦地硬咽,但終於失去了知覺。

我並沒有醉死。

或是心碎而死。

我隻是睡著了。

真可惜。

醒來的時候,在小姐姐家客房裏。

客房一切作粉紅色,非常嬌嗲,像小女孩子閨房,我一睜開眼睛,便看見天花板上那盞小巧的水晶燈,暗暗地泛著七彩光華。

我想起了媽媽,也想起了玫瑰,我內心痛苦,頭痛欲裂,雙重煎熬之下,簡直死無葬身之地。

我大聲叫人。

小姐姐進來,“醒了嗎?嚇死人,替你準備好參湯了。”

“拿來,”我說,“參湯也將就了。”

“你想喝什麼?”小姐姐瞪眼問。

我說:“三分人心醒酒湯。”

“羅震中,你幹嗎不醉死了算了呢?”

我歎口氣:“你咒我,你咒我。”其實我何嚐不想,隻是這件事,說易不易,說難不難。

我問:“老莊呢?”

“人家到倫敦分公司報到去了,像你?”小姐姐說。

“他倒是決定洗心革麵,”我偶然說,“新年新作人。”

“你幾時也學學他呢?”

“我?我何必學他,他發一下奮,他兒子好享福,我不發奮,我兒子也好享福。”我喝了參湯。

“新年了,也不見你狗口裏長出象牙來。”小姐姐接過空碗。

我呆了一會兒,問她,“小姐姐,你戀愛過嗎?”

“當然戀愛過,不然怎麼結的婚?”

“不不,不一定,”我說,“小姐姐,戀愛與結婚是兩回事。”

“震中,你在說什麼啊?”小姐姐埋怨。

我抬頭,不響。

“起床洗把臉刮胡須,來。”

我轉個身。幹嗎我還要起床?這世界對我來說還有什麼意義?太陽不再眷顧我,照在我身上,我起床也是枉然。

“震中,你怎麼了?”小姐姐起了疑心。

倘不是為了爹爹,為了姐姐們……

“震中。”

“我這就起來了。”

“震中,你住在我這裏,好好調養身子。”

“知道。”

“你怎麼告訴爹爹,說在英國有女朋友?”

“在英國找個女朋友,也不見得很難。”我淡淡說。

“到時爹爹叫你帶回去見他呢?”小姐姐說道。

“大把女人願意陪我回去見羅德慶爵士。”我還是那種口氣。

“嗬!你倒是很有辦法,不再挑剔了嗎?”

我忽然微笑起來,“不,不再挑剔了。”

“你倒是快,回一次香港,思想就搞通了。”

“是,”我簡單地說。

事後莊國棟轟轟烈烈地做起事來。而我,我發覺自己漸漸向浪子這條路走去。

有一夜醉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添張來探訪我。

我明知他是個死人,卻不怎麼害怕,我隻是問他,“你怎麼來了?”

“來看你。”他麵色鐵青鐵青地,就像活著的時候一樣,他身體一直不那麼好。

“你有什麼要說的?”

“我知道你內心痛苦?”

“是,”我說,“我非常痛苦。”

“你這樣喝酒不是辦法。”他說,“我教你一個辦法,來,跟我來。”

“你要我學你?”我心境非常平靜。

“來。”

他悠悠然飄開,而我,我之腳步滯呆,我忽然有點羨慕他。

“你呢?”我問,“你不再痛苦了?”

他微笑,“不,不再痛苦了。”

我們行至一座大夏的頂樓,高矗雲霄,飄飄欲仙,我覺得冷。

“跳下去。”添張說。

我生氣,“客氣點,你在找替身,我知道,騙得我高興起來,說不定就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