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莊苦笑,“是的,這確是她的優點,她注射過感情防疫針。”
“我可不想人家為我要生要死的。”
莊笑,“你真會做夢,有人會為你要生要死?你有這樣的福氣?”
自然沒有。
“你呢?”我問,“你打算如何?”
“我待玫瑰發落。”他說。
“你有幾成希望?”
“我不知道,我很樂觀。”
我問:“為什麼我們要待玫瑰發落?”
他很詫異,“我不知道,我是她不二之臣,我從來不想叛變她,侍候她是我唯一的樂趣。”
“他媽的,叫人惡心、肉麻。”我罵。
“你呀,你連被她發落的資格都沒有。”莊笑嘻嘻地。
這也是實話。
“我不再在乎。”我說。
“不在乎是一件事,你忘得了她?”老莊又一支飛箭射過來。
“陪我出去走走。”我說。
“我要等她的電話。”他愉快地說。
“她要找你,總會再找來。”我說。
“哈哈,我才不聽你的鬼話,”他搖頭。
我說不服他,隻好當著他的麵打電話給薛小曼,輕而易舉獲得約會,這女郎大方,不會叫男人痛苦。
老莊凝視我,“你以前不是這麼隨便的,以前你守身如玉,又不怕寂寞。”
我微笑:“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現在我已失了身,無所謂。”
老莊忽然發怒,“這又有什麼好笑?你嘴角為什麼老掛一個白癡式的笑?”
“笑也不讓我笑?”我還在笑。
“你變成這樣,可不是我害的。”他喘息。
“我沒說你害過我,我們仍是好友。”我太清楚了,即使沒有莊國棟,玫瑰也不會在千萬人中挑中我。
“你為什麼有萬念俱灰的感覺?”他搖我手臂。
“我不應萬念俱灰嗎?”我問。
“玫瑰戰爭的傷亡名單又多了一個名字。”他喃喃道。
我嗬哈嗬哈的幹笑起來,拍拍屁股就走了。
到了約定的時間,小曼站在西區一間小酒館門口等我。
她打扮得非常出色,鮮紅線織的小外套,窄牛仔褲,平底鞋,我溫和地吹一聲口哨。
我說:“喜歡到什麼地方去?”
她說:“月底了,我已破產,如果大爺你有鈔票,就請我吃頓好的。”
“沒問題。”
我們選了間意大利小館子,氣氛隨便,但食物精美。小曼仿佛真的很餓,據案大嚼起來。
我問她:“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西區肯肯舞女郎。”她邊吃邊抬起頭來。
“不要說笑。”
“我是藥劑師。”
我肅然起敬,“啊。”
她笑,“三千多磅一年,又得交重稅,有什麼值得‘啊’的。”
“為什麼不回香港?”我問。
“香港又有什麼在等我?”她反問。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
“告訴你,”她歎口氣,“你們這些紈袴子弟永遠不會明白,大學文憑實在隻是美麗的裝飾品,毫無實際用途。我隻希望快快尋張飯票,嫁掉算數,勝過永永世世淪落異鄉,足夠溫飽。”
我忽然問:“我這張飯票如何?”
她一怔,“別開玩笑。”
“真的,小曼,你看我如何?”
她笑,“喂,我們是好友,別亂說話。”
“我念法律出身,父親是羅德慶爵士,你如嫁給我,羅家不會虧待你,以你這般身材相貌,打扮起來可不會差,何苦再獨自挨下去?”
小曼凝視我。
“嫁我勝過嫁莊國棟,他是窮光蛋。我不是說人要拜金,但我們確實是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裏。”
她說:“我要一杯咖啡。”
我叫咖啡給她。
“如果婚後你不滿意我,可以馬上離婚。”
“像好萊塢電影呢,”她冷笑,“為什麼要急急結婚。”
我無可奈何地說:“我腹中塊肉不能再等,總得找個人認了才是,你就包涵包涵吧。”她笑得噴酒,“為什麼挑我?”
“為什麼不挑你?”我反問,“你適齡,又想結婚,聰明伶俐開朗,又有學識,家底清白——為什麼不?”
“我吃飽了,你少胡鬧,走吧。”
八十年代的女性也尚有她們的矜持,可憐的女人們,我一生之中,見過無數的女人,隻有玫瑰是勝利者。
“我送你回去。”
“啊,你買了新車。”
“是的,我的老車死了。”
她微笑。
她隨我上車,我駕駛術流利,一邊向她落嘴頭,“你看,你老公多好,有人管接管送,不必擠地車。嫁了我,你也不必朝九晚五地去受洋人氣,給不三不四的男人吊膀子,兩餐有著落,又少不了你四季衣裳,年年有新皮裘穿,在家養兒育女,不亦樂乎?”
她不響,默默看著車窗外的風景。
“女人不外是一朵花,總歸有謝落的一天,我看你也挺得差不多了,是不是?二十七八歲年紀,正是結婚的年齡,嫁了我,跟我回香港,包你在親友間吐氣揚眉。”
“我有什麼不好?我會愛護你照顧你,咱們都是成年人,婚姻不必有太多的幻想,咱們到巴黎度蜜月,以後一切都是新的開始——你想一想。”
小曼用手掩住了臉,過了一會兒,我看到她的眼淚自指縫間流出。
我溫和地說:“你到家了,不請我進內喝杯茶嗎?”我遞了手帕給她。
她靜靜抹幹眼淚,“我想早點睡。”
我說:“小曼,明天我來接你上班,八點半?”
她想一想,“八點正。”
我點點頭。
她進屋去了。
當夜我回到小姐姐那裏,找她商量大事。
她問我:“什麼事呢?”
“你保險箱裏有什麼像樣點的鑽戒?”我問她。
“你要鑽戒幹什麼?”她愕然。
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戴在這裏,流行著呢。”
小姐姐氣道:“你倒是恢複得快,一下子沒事了,調皮過以前。”
“小姐姐,生命總得繼續下去。”我攤開手。
“你要戒指幹嘛?還沒回答我。”
“送給我女朋友。”
“啊!”她先是一怔,然後明白過來,非常洋派兼戲劇化地擁抱我,把我挾得透不過氣。身子上那陣狄奧小姐的香味更是刺鼻而來,我忍受不住,猛地咳嗽起來。
“死相。”她罵我。
“我要訂婚了。”我說。
“跟誰?”
“一個女人。”
“很好,我情願忍受你這種腔調,勝過你先一陣子的神不守舍。”
“戒指呢?”我說。
“我手上這隻好不好?”她伸出右手。
我看一看,“不要這種破銅爛鐵。告訴你,別小氣,將來還不是由羅德慶爵士歸還於你。”
“我抽屜裏倒是剛鑲好一隻方鑽……”她遲疑。
小姐姐終於把那隻戒指交予我。
我還覺得滿意,就放在口袋,她心疼,叫我收好些,又嘟噥著說不知誰家女兒好福氣,一下子就混得上了青雲等等。
我說:“小姐姐,天下的福氣都叫你一人享了去不成。”
我回到房間,也不想什麼,心中其實沒有深切的悲哀。我的心已死,我的心已碎,但是不知恁地,我的眼淚汩汩而下,我哭出聲來,像一隻受傷的豬玀,嗬嗬嚎叫。
我怕她們聽見,用被蒙住了頭。
但我知道,從此以後,我不會再哭。
正如莊國棟所說,一切都是注定的,誰是誰非,不必多說。
至少在這整件事的過程中,我搭救了薛小曼。第二天一早,鬧鍾把我驚醒,我摸摸口袋中的戒指盒子,摸出門口去。
小曼坐在她公寓樓下吃三文治,見了我,乍驚還喜,神情複雜。
我自門口花圃采下一枝玫瑰花交予她手中,取出指環,套在她左手無名指上。
我說:“我們在倫敦結婚,回香港請喜酒,你今天到公司辭職吧。”大功告成。
她呆呆地看著我。
過了很久她說:“我以前是莊國棟的女朋友。”
我拍拍小曼肩膀:“如果你不是老莊的女友,也是其他人的女友,過去的事,誰關心呢?小曼,今天起,你是我的未婚妻。”
我接她上車,送她到公司,把車匙交在她手中,“你自己開車回家,當心點。”
她點點頭。
“別擔心,你會愛上我的。”我擠擠眼。
她拉住我的手,想說話又說不出口。
我安慰她:“我早在夏惠吃飯那夜,就看中了你,當時苦無機會。小曼,現在真是皆大歡喜。”
我向她招招手,踏上計程車。
其實不過因為她是最近最方便的一個,然則有什麼分別呢?
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乘車到市區的大時裝店,叫女店員取出十號的衣裳,一挑就一大堆,都送給小曼。
我有大量的愛,我要將我的愛送予樂於接受的女人。我不想再在玫瑰身上錦上添花。
我簽出了支票,走出店鋪。這倒是一個晴朗的好日子,罕見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我將雙手插在口袋裏,躑躅在街頭。
我失去的隻是一顆心,旁人不會覺察到。我解嘲地想,總比失去一隻眼睛或一管鼻子好得多。
一個乞丐走來問我要錢,“先生,一杯咖啡。”
我說:“拿去買一瓶威士忌。”給他一張大額紙幣。
他震驚地站在那裏。
我不再守住自己。
回到家裏,我大嚷:“來人哪,三少爺要茶要水。”
大姐蒼白著臉出來,“震中!”她遞過來一張電報。
我接過,上麵寫著:羅爵士病重,請即返。署名的是他的家庭醫生。
“什麼病?”我失聲怪叫。
“我已訂了六張飛機票,”大姐說,“馬上回去。”
“六張?哪來六個人?”
小姐姐搶著說:“咱們兩對,玫瑰與你,不是六個?”
我冷笑,“我還以為回去分家產呢,原來是趁墟,敢情好,原來孝順兒孫古來多!”
小姐姐氣結:“羅震中。”
“我與我未婚妻一起走,”我氣憤地說,“我可不管你們。”
我撥電話給小曼,她已經回到公寓。
我命令她:“馬上訂兩張機票回香港,愈快愈好,我父親病重,我們回去看他。”
她一連串的“是。”
娶妻總得娶大學生,辦事能力都高一些。
我放下電話,走向偏廳,玫瑰坐在窗前。
我淡淡地說:“你如了願了,是不是?”
玫瑰抬起頭來,嘴角倔強,她什麼都不說,眼神閃過一絲輕蔑。
她看不起我,是因為我乘人之危,說話叫她難受。
我長歎一聲,“你打算恁地?”
她仍然一語不發,抱住手在窗前,背著我。我說:“玫瑰——”
她忽然發火了,“你走開好不好?”她急促地道。
我退後一步。
她的長發披在肩上,大眼睛分外的烏黑閃亮,嘴唇特別的薄,臉色罩滿陰霾,威儀有加,她沉著聲音說:“走開。”
我頓時覺得自己像一隻蒼蠅,我轉頭便走出偏廳。
我有什麼資格騷擾了她這許久的日子?一切是她與羅德慶之間的事,她是他妻子。
我枉作了小人。
我駕車去接小曼。
時裝公司已把我買的衣物送到她處,堆滿了桌子,她將臉埋在七彩繽紛的綾纙%綢緞之中,並不出聲。
“小曼,”我叫她。
她跳起來,“票子已經訂好了,今夜起飛了。”
“我們一起回去吧。”我說。
“你爸爸不會有事吧?”
“應該無事吧,五十多歲,正當盛年。他身體一向很好,但也很難說,許多朋友,才三十歲左右,洗一個澡就死在浴缸裏,無名腫毒,查也沒得查。”
“震中。”她叫我一聲。
我握住了她的手。
“謝謝你。”她說。
“什麼話。”我很溫和。
小曼的臉很秀麗,她實是一個出色的女子,我們婚姻的客觀條件是這樣好,簡直是培養感情的最佳溫床,包管能夠相敬相愛,白頭偕老的。
我環顧她簡單的小公寓說:“這地方太潮濕,我們還有四五個小時,你收拾一下,我替你找一間較好的公寓。”
“我在這裏住了四五年了。”
“難怪你身體那麼差。”我笑,“這簡直是蝸居。”
“反正回香港,也不必搬了吧?”她試探著,語氣出奇的溫婉。
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給她們機會,她們就回複本來麵貌。我有種感覺,小曼將放棄她那女強人本色,回到廚房廳堂去做一個好妻子。
我們會很幸福。
為什麼我每說完一句話,都仿佛聽見回音,在我腦中響起,如此空洞虛無?
我不敢再想下去。
小曼問我:“你喝什麼?我尚未知道你習慣喝什麼?”
“別擔心,盲婚有盲婚的好處,慢慢發現對方的優劣,興致盈盈。”我笑。
“我始終覺得這麼快訂婚是不對的。”她別轉臉。
“別再猶豫。”我歎氣,“現在我需要你。”
“你可擔心你父親嗎?”
“心急如焚。”
“你控製得很好,”小曼說。
“我在別的事上,一向控製得很好。”
電話鈴響起來,小曼將鈴聲撥得很低,隻發出一陣沙啞的嗚嗚聲,像一個人在哭。
她取起話筒,聽了三分鍾,尷尬地將話筒交予我,“是莊國棟找你。”
“跟他說,他們的事與我無關。”我淡然說。小曼很服從,“他說你們的事與他無關。”她放下電話。
我又說:“給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小曼進廚房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