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部玫瑰再見4(2 / 3)

他的石子自然不是擲到我窗上,他要的是玫瑰。

我推開了窗,玫瑰的聲音在我隔壁響起。

“走開。”她的聲音充滿矛盾與感情。

換了是我,聽到她的聲音,我也不會走開。

果然莊國棟問:“你為何逃避我?”

玫瑰仍然說:“走開。”

“我不會走開。”他說,“好不容易爬牆進來。”

明天我就養兩條杜布曼,咬死他。

玫瑰仍然說:“走開,我要關窗了。”

我實在忍無可忍,大力推開窗,大聲嚷:“莊國棟,我警告你,三十秒鍾內你不走開,我就報警。”

玫瑰被我嚇了一跳,她走過來敲我的房門。

我拾起地上的拖鞋向他扔下去,他閃開,也不生氣,“玫瑰。”

我大吼:“滾你媽的蛋!”我提起床頭的水晶花瓶,連水帶花向他頭上摔去,我簡直想殺了他。

瓶子掉在石卵小路上,碎成一片片,亮晶晶在月光底下濺開。

“玫瑰,”老莊仍然叫她的名子。

玫瑰推門進來拉住我的手臂,她的手猶如有千斤之力,我怎忍心摔開她。

“欺人太甚!”我憤然道。

“隨他去,不要跟他計較。”玫瑰懇求我。

我悲苦地看著她,隻要她開口,我怎麼能夠推卻?

她伏在窗口上對莊國棟說:“你走吧。”

莊國棟說:“你知道我就走了,明天還是要回來的。”

我叫:“你死了這條心吧。”

他回答我:“我人死了,這條心未必死。”

我跟玫瑰說:“告訴他,叫他不用在這兒充羅密歐,叫他去死。”

玫瑰哭了。

我頓時靜下來。

她哭了。

她挽在頭頂的秀發鬆了下來,披散在肩膀上,穿著件白色緞子小夾祆,腳上並沒有穿著拖鞋。

在那一刹那,我原諒了莊國棟,我原諒全世界愛玫瑰的男人,因為我是他們其中一分子。

我再看出窗去,他已經走了。

我坐下來求玫瑰,“你回香港去吧。”我疲乏地說,“我們都累了。”

她伸出手來掩住了臉孔。

我看到她戴著一隻玉鐲雪白,隻有一斑翠綠。這隻玉鐲好不熟悉,這正是不久之前,我陪莊國棟在玉器市場買的東西。

我的心狂跳,我萬念俱灰,我放棄。

我說:“玫瑰,你自己決定吧,你如果打算跟他走,快點決定,如果要回香港,羅德慶爵士永遠在等待你,也請快點,這裏痛苦的不止三個人,是四個。”

玫瑰說:“原諒我。”

“你這一聲‘原諒我’,帶來多少人的痛苦?”

“原諒我。”她抬起頭來。

月色下她的臉色是象牙白的,大眼睛黑漆漆的神秘而美豔。

我平靜地告訴她:“像你這樣的女人,應該被綁在柴堆上活活燒死。”

她聽了一怔,急急地奪門而出。

我睡不著,就在睡衣上加一件皮大衣,開動跑車出去,我也不知道何去何從。

我跑到一間酒館,坐下來,叫了威士忌加冰,就此喝起來。

我也不知喝了多少,隻聽得酒保敲起小鍾,表示酒館要打烊了。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隻見一個華籍女郎走過來,拍我的肩膀。

我看著她,“好麵熟,貴姓大名?”

“你忘了我?我是莊國棟的前度女友。”

“啊,是,”我醉態可掬,“久仰。”

“我叫小曼。”

“你可姓陸?”我傻笑,“我可不姓徐。”

“我姓薛。”她皺上眉頭。

“啊,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你說什麼?”她皺眉問,“你喝醉了?”

“是,我是喝醉了。”我靠在牆上,“你呢?”

她苦笑。

我醉眼看仔細她,她仍是那麼時髦,珊瑚色唇膏,綠眼蓋,我歎口氣說:“莊國棟不要你了?”

她聳聳肩,“是。”也不見得特別傷懷。

“你不難過?”我問她。

“有什麼辦法?”她說,“哭死也沒有用的。”

我好不羨慕,“你已獲得金剛不壞身了,你太難得,你什麼都不怕?”

“你少諷刺人。”她說。

我怔怔地問她:“同樣是失戀,為什麼有些人寢食不安?”

“誰?準會為愛情寢食不安?”她詫異地問道。

“算了,你既已練得刀槍不入,就不必理會咱們這些可憐蟲了。”

“先生,”酒保上來說,“咱們打烊了。”

我跟薛小曼說:“走吧。”

“走到什麼地方去?”她問。

“我不知道,從哪裏來,往哪裏去。”

“你從哪裏來?”她又問。

“家裏來。”

“那麼回家裏去。”

我點點頭,與她走出酒館,她扶著我。

“喂,”她問我,“你為誰喝成這樣?”

我哈哈笑,笑完又哭,“我為玫瑰,我為的是玫瑰。”

她問:“誰是玫瑰呢?”

我唱著:“蝴蝶本為采花死,梁山伯為祝英台。”

我找到了車子。

“你這個情況,不適宜開車。”她扶住我。

“不妨。”我說,“你放心。”

我推開她,上車,發動引擎。

我說:“有空約會你,喂,你的電話號碼呢?”

她給我一張卡片,塞在我上衣口袋裏。

我開動車子,向前駛去。

我大聲唱著歌,又叫這輛老福士切勿辜負了我。

我駛著之字路,緩緩地格隆格隆向家駛去。我不能死,我告訴自己,羅震中,男子漢大丈夫不能找點借口就去死,你必需安全到家。

家門在望了,我歡呼一聲,開了鐵閘,駛進門去,不知道怎地,我竟煞不住車子,一直朝遊泳池衝過去。

我大聲尖叫:“救命,救命!”

泳池裏不知道有沒有水,完了,完了,我這次完了。

我急急推開車門,車子轟地跌進池內,水大力壓進車箱,我幾乎窒息。

“救命!”我吞著水,“救命。”

我拚命地遊向池邊,怕得要死,那一點酒醒了大半。

家人顯然發覺闖了禍,開亮了所有的射燈,司機跳進池中來打撈我。

我抓緊司機的手不放,痛得他怪叫起來,“三少爺,不妨,不妨,你鬆鬆手,我這就拉你上來了。”

我冷得顫抖起來,震驚過度,不住地抽筋。

小姐姐說:“叫醫生來,快叫醫生!”

玫瑰提著厚毯子出來,搶著蓋在我身上。

我哭起來。

小姐姐見我無事,頓時破口大罵,“羅震中,我膽子都被你嚇破,你瘋了?把車子駛進泳池來衝涼,你黃湯灌飽了是不是?”

我隻是哭。

玫瑰說:“扶他進房,讓他休息。”

小姐姐頓足,“我一輩子也不要再見到這樣窩囊的男人。”她回房去了。

司機與園丁將我扶到房間去。

我傷透了心,不肯換上幹的衣服。

“你會傷風的,”玫瑰說,“快聽我話。”

我慘叫:“媽媽,媽媽。”這世界上,隻剩下媽媽愛我,隻有她不舍得我。

恍惚間看到母親向我走來,長臉蛋充滿戚容,微褐色皮膚依舊,手放在我背上,說道:“震中,你又不聽話了。”

“媽媽,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我嚎叫。

司機強脫了我的衣裳。

母親歎口氣,“震中,媽媽抱歉不能照顧你一輩子,媽媽實是身不由己。”她仍是那麼溫柔。

我飲泣。

醫生一來,母親便冉冉消失在我眼前,他替我打了針,要我多休息。

我卻發了高熱。

一忽兒見到玫瑰結婚了,新郎是莊國棟,父親和我去將玫瑰搶回來,但她對我嗤著鼻,老莊對我搖頭歎息,嘴角掛著一個冷笑。

隨後我又來到一個有牌樓的仙境,雲霧重重,我大聲叫玫瑰。

玫瑰出來了,但父親擋在她身前,父親看著我:“震中,你想恁地?”她震怒,提起金光閃閃的寶劍要砍殺我。

我大嚷:“爹爹,爹爹,我不敢!我生是羅家的人,死是羅家的鬼。”

我最愛的是父親。

待我自惡夢中醒來,己是三天以後的事了。

小姐姐見我醒來,鬆口氣、猶自賭氣道:“呸!才一百零二度,就發夢魔,亂喊亂叫,叫人不得好睡,輪班服侍你。”

我虛弱地微笑。

“你都做些什麼夢?”小姐姐問。

我說:“爹拿劍砍我,”猶有餘怖。

“叫你別上唐人街看武俠片午夜場!”她白我一眼。

同父同母生的姐弟,我這兩個姐姐仿佛生少了一些零件長少了幾條筋,她倆的思維簡單得多,生活得豐足愉快。在她們眼中,我無異是個自尋煩惱的家夥,不值得同情。

我別轉了臉。

“大姐也在這裏呢。”她說。

我不出聲。

“這一陣子你可是交了苦運了?我倒情願你恢複以前那種無憂無慮,做一個大快活。”

大姐推門進來問她:“你手裏是什麼?”

“參湯。”小姐姐說。

“我告訴過你,這種東西是巫道,年紀輕輕的男人,喝喝就壞了,好好的西藥是醫生開出來的,混在一起吃,他的病不會好。”

“你懂什麼?”

兩個女人在我病塌前吵了起來。

我問:“玫瑰呢?”

“昨夜她守在你床前,如今睡覺去了。”大姐說。

我不響。

“喝了這碗參湯,好有點氣力。”小姐姐說道。

大姐光火,“他隻是你弟弟,要這般好氣力幹嘛?”

小姐姐臉都漲紅,“你這個潑婦的一張賤嘴,總沒些長進,不住地說些不三不四的瘋話。”她抓住大姐的手臂。

兩人扭打著走出我房間。

但凡三妻四妾的男人,想必是老壽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煩了。

她們離開之後,我將盛參湯的那隻碗轉過來,又轉過去。

我應該怎麼辦呢?我茫然想。

“震中。”

我抬起頭,看見玫瑰站在我床頭。

我淡淡地說:“因我病勞駕你了。”

“你那輛福士報銷了。”

我一震:“嗬!”

“開了很久吧?一定有感情。”她說。

嗬,那輛福士,我頗心如刀割,它伴我月夕共花朝,足足七八個年頭。

隻有玫瑰明白我心,兩個姐姐巴不得破車有這個結局。

但我一向不要什麼簇新的跑車。

玫瑰說:“那日其實很危險。”

我說:“是,我知道,很容易淹死。”

她沉默。

“你仍不回香港?”

她不出聲,臉上已瘦下一圈來。

我歎口氣,“我已洗手不理這件事了,”我說,“你自己想清楚吧,我要搬出去。”

“你搬哪兒去?”她急。

“我不理你,你也別理我。”我說。

“你姐姐們恐怕也不肯。”

“哼,她們不肯有什麼用,”我說,“我懶得對牢你日夜操心——吹皺一池春水,與我何幹?”

玫瑰抬起頭來,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

“對,我知道,你從來未要我操過心,我是狗拿耗子。”

“你說話很善用成語。”她笑。

我心都碎了,她尚若無其事,惡毒的女人。

她說:“這是你濕衣服口袋中取出的一張卡片。”擱下她就走出去了。

我看那張卡片:薛小曼,老莊的舊歡。

那是一個強壯的女郎,她永遠不會知道啥子叫惆悵舊歡如夢,真是她的幸福。

我放下了卡片去找老莊。

我還很虛弱,坐在公路車上,活脫脫像個三期肺病患者,都夏天了,還穿著厚夾克。

我到老莊的公寓去按鈴。

他來開門,白衣白褲,精神奕奕。

他很詫異,“你,震中?”

我頹然說:“老莊,我沒有理由恨你,你認識她,比我早了十七年。”

“啊,震中,我太高興了,你的思想終於搞通了。”他迎我入內。

我躺在他的沙發上。“咖啡!”我說。

“你精神好一點了沒有?”

我無精打采,“沒有。”

“打算怎麼樣?”

“做和尚去。”

“別開玩笑,披上袈裟事更多,”他將咖啡給我。

“你與玫瑰呢?”

“我根本見不到她。”

“啊?”我很意外。

“她很謹慎,她隻答應我,她會考慮。而且老弟,且慢臭美,這並不是你從中作梗的結果,有沒有你,她都會這麼做。”老莊說。

我明白了,自始至未,我都不過在扮演一個小醜的角色。

刹那間我大徹大悟,頭頂上如被澆了一盆冷水,由頂至踵,苦不堪言。

我反而靜下來。

“你打算娶她?”我問。

“如果她答應嫁我,那自然。”他答得快。

我點點頭。

“震中,你為何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我思想搞通了。”

“不,定有其他的原因。”

我微笑,改變話題:“我碰見小曼。”

“誰?”他抬抬眉毛問。

“小曼,”我沒好氣,“忘了?”

“哦,她。”他恍然大悟。

“是。”我問,“你不反對我約會她吧?”

“當然不反對,但為什麼是她呢?”莊國棟大惑不解,“像她那樣的女人也很多的,你可以從頭開始。”

“我看中她的鐵石心腸:失戀就失戀,第二天又爬起來做人,多麼好。”我禁不住的豔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