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部玫瑰再見4(1 / 3)

父親認為我精神恍惚,非常詫異,我再也沒有話說,便告退了。

玫瑰吃得很少,她說是累。

回到莊的公寓,我打開門進去,看到他女友臉色鐵青地走出來。

她並不睬我,一別頭就走掉。莊在看電視。

“怎麼了?”我問。

莊的眼睛仍然留在七彩卡通上,正轟轟烈烈地在演大力水手。

“莊,”我說,“怎麼了?”

莊說:“我告訴她,我從來沒愛過她。我愛的,一直是另外一個人。”

“你不是改頭換麵,要做個新人嗎?”

“我錯了,她仍然控製我的靈魂。”莊簡單地說。

說完他就全神貫注地看大力水手,不再出聲。他緊閉著嘴唇,臉色非常壞,但一雙眼睛卻閃亮得像一頭野獸,我覺得奇怪,但自顧不暇,顧不得那麼多。

我說:“我還是去巴黎,聽你的勸告。”

他不再回答我。

我收拾衣物,提起隻輕便的箱子,摸摸袋中,餘款無多,因此在老莊抽屜中,取了疊鈔票。

我臨出門跟他說:“我借了你三百磅,現在就搭夜船去巴黎,我看我倆難兄難弟,分頭腐爛比較好些。”

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我說些什麼。

我開了那輛隨時會散的福士坐氣墊船到寶龍,然後南下巴黎。

到巴黎時天快亮了。我跑到聖母院去祈禱。

如果在香港,你的心能碎成一百片,那麼在巴黎晨曦中的聖母院,你的心可以碎成一千片了。

我租了旅館,就住在那裏,專等爹爹與玫瑰走。每日早上坐在塞納河的“新橋”邊發呆,聽金發女郎們的絮絮細語。

錢花光了,打電話給姐姐們求救,她大聲叫道:“羅震中!你在地球哪一個角落?”

我說:“巴黎。而且我的錢花光了,花都的花也不再芬芳了。”

“爹找你,請快回來。”小姐姐說。

“他還沒走?”我意外。

“有點意外,留下來了。你快回來,有要事。”

“那麼多要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羅家都有要事,我才不信。”

“羅震中,你敢不回來!”

“好,我回,我回。”

我又開著那輛老爺車回到倫敦。

大船經過多佛海峽,風嗚嗚地吹,深紫色的天空,海鷗啞啞地低鳴,我幾乎想連人帶車一齊駛下黑色的海水,從此消失在世界上。

但是我沒有那麼做,我沒有勇氣。

我回到倫敦,站在父親的麵前,做他的乖兒子。

父親果然有要事尋我。

他開門見山地說:“震中,我有要事得回香港,我要你照顧你繼母。”

我抬起了頭。

父親咳嗽一聲,“震中——”仿佛有難言之隱。

“什麼事?”我忍不住,“為什麼你倆不是一起回去?”她早早離了我跟前,我好安居樂業。

“她不肯回香港。”父親說到此地為止,歎口氣,站起來走開。

我問大姐:“怎麼回事?他倆吵架?”

“不是吵架,她跟你好友莊國棟有點曖昧。”大姐跌足說。

“什麼?”我兩隻耳朵幾乎掉了下來。

“莊國棟,”大姐說,“他們倆個天天都約會。”

“他瘋了。”

“我也這麼想。”大姐姐說,“他要找女朋友,一卡車一卡車的隨他挑,怎麼會發生這種事?父親再也不能與後生小輩去談判,你去把這件事弄清楚。”

“我?”我退後了一步。

“你怎麼樣?”大姐姐惱怒地說,“你父親養了你千日,用在一朝,你不願出力,還囉嗦?”

“好好,我與他去說,他現在住哪兒?玫瑰又住哪?”

“玫瑰住夏惠,他住老公寓。”

“我馬上去。”

“你去了說些什麼?當心把事情弄僵,我早知會有這樣的事。古人說娶妻娶德,色字頭上一把刀,這話兒不會有錯。”

“你老了,大姐。”

我出門去找老莊。

我在寫字樓把他找到了。

老莊精神奕奕,神采飛揚,整個人散發著無上的活力,是什麼令他這麼愉快?簡直不能置信。

我冷冷地,將手臂疊在胸前,斜眼睨著他,“老莊,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他並不介意,笑笑問:“你的所好,還是你爹的所好?”

“我警告你,莊國棟,做人不要大絕!”我提高聲音。

“是。”他說,“你生氣了,震中,但是我認為你應該聽我的解釋。”

“你還有什麼話說?你還有膽子在這裏工作?”我豎起雙眉,“朋友妻,不可戲,你聽過沒有?”

“但是我認識她的時候,”莊以清晰冷靜的聲音說道,“她不是任何人的妻子,她隻有十七歲。”

“十七歲——”我呆住,“莊,莊……”

“就是她,黃玫瑰。震中,咱們愛的是同一個人,為之黯然傷神的,亦是同一個人,想愛而不敢愛的,也是同一個人。世界上根本沒有第二個黃玫瑰,我們早應該知道了。”

我震驚。

“我已失去她一次,震中,我不打算再失去她。”他補上一句,“命中注定,震中,命中注定的,你難道還不相信命運?我結識了你,就是為了要與她重逢,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的。”

我鎮定下來以後說:“我不能讓你破壞我家庭的幸福。”

“震中,”他似洞悉我的心事,“我太明白你,你自己不能愛她,可是,把她留在羅家,看看也是好的,是不是——”

我一記左鉤拳出手,把他打得飛出去,撞在小型文件櫃上,嘩啦啦猶如大廈傾,壓塌了櫃子,倒在地上,亂成一堆,女職員們像刺激電影中的女角那樣尖叫起來。

老莊跌在地上,他苦笑,摸一摸嘴角的血,他並不說什麼麼。

我指著他說:“你讓我見到你與她在一起,我打死你。”

我轉頭走了。

我去找玫瑰。

還沒到夏惠酒店,我的拳頭已經腫得像一隻拳擊手套,又青又紫。

到了酒店大堂,打電話上樓,找到她,因為激動過度,說話打結。

她五分鍾後下來大堂見我。

春天到了。

她穿極薄的絲衣服,飄飄欲仙。

“震中!”她橫我一眼,坐下來。

我心酸地看著她。

“你打架了。”

我問:“你信我,還是信他?”

“你們有話好說,怎麼老打架?”

我心中倒翻了五味架。“老打架?我知道你在這一生中,為你打破了頭的男人不計其數,但是剛才,我不是為自己與莊國棟打架。”

“是為你爹?”

“是。”

她沉默。

“回去香港吧,玫瑰。”

她對我說:“我加件外套,與你找個好地方說話去。”

我等她披件白色薄呢大衣,一同散步到附近的公園去。

我們在長凳坐下。

公園中情侶們散步擁吻,年老的公公婆婆以隔夜麵包喂白鴿,氣氛溫馨寧靜。

她細細地說:“他是我第一個愛人。”

“那已是近二十年之前的事。”我說。

“為了在他那裏受的創傷,我嫁了一個自己並不愛的人,達十年之久……”玫瑰的聲音越來越低。

“可是你離了婚,你現在是我爹的夫人,你要忠於他!你不是想告訴我,你嫁他隻是為了求個歸宿吧?”

她不響,凝視遠方的人工湖。

我咆哮:“你難道不愛羅德慶?”

“我愛。”

“那麼跟他回香港吧。”

“我要想一想。”

“想什麼?”

“震中,請不要對著我吼叫,”她心虛,“震中——”

“你這一輩子傷了多少人的心?”我眼睛紅了,鼻子發酸,“黃玫瑰,你跟本不懂得愛情,你好比一隻蝴蝶,一生出入在萬紫千紅的花叢中,但蝴蝶都是色盲,根本不懂得欣賞花朵。就好比你,你得盡了所有人的愛,但是你並不感激。”

“不。”她倔強地看向我,雙眼閃著淚光,明亮得猶如兩顆寶石,但她並沒有流下眼淚,“不,每個人愛我,我都感激。”

我不置信地瞪著她。

“震中,”她靜靜地說,“即使你愛我,我也感激。”

我呆住了,頭頂像被人澆了一盆冷水,透心涼。

她早知道了。

我怎麼可以低估她。

“震中,我不是那種人,我非常重視感情,我……”

“我知道,我在氣頭上故意侮辱你,我曉得你,你活在世界上,不外是為了感情。”我垂頭喪氣。

“我是愛過很多次,但每一次都全心全意,我也愛你父親。”玫瑰說,“你不要誣告我了。”

“對不起。”我說。

“我與莊國棟……我想好好看看他,我愛了他這麼多年……”

“這麼一段幻覺,你們當時都年輕,相識才短短一段時間,而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

“我就是想清楚這是不是事實,他這個人存在我心底已經十多年,有時候越是模糊的印象越是美麗。”

“如果你發覺你愛的確實是莊國棟,你打算犧牲我的父親?”

她美麗的眼睛看著遠方,“我相信隨緣。”

“你相信不負責任。”我賭氣。

“震中,”她蒼白著臉,“我知道你不原諒我。”

“我愛我父親,”我說,“我不忍看他傷心,”我加一句,“我也愛莊國棟,我亦不想看到他再一次碎心,”我仰起頭,“還有我自己,我們這些人,都欠你良多,為你傷神,玫瑰玫瑰,我還能說些什麼?”

她垂下眼睛,掉了一串眼淚。

我說:“有選擇的愛便不是愛,玫瑰,承認吧,承認你並不愛羅德慶爵士,你欣賞他尊重他崇拜他,但並不愛他。”我咄咄逼人。

她嗚咽:“如果家明還在……”

她“霍”地站起來,要走回酒店。我連忙輕輕拉住她。

“求求你,”我說,“疏遠莊國棟,為他好,也為了你自己好。”

她緊緊抿著嘴唇。

“過去的事已過去,”我說,“你看過費絲哲羅的《大享小傳》沒有?”

我說:“你們兩個人並無能力挽時間的狂瀾。我知道你們的事,你們在夏日相遇,燠熱的夏日夜晚,薰風下你們為戀愛而戀愛,你才十七八歲,一朵花都能引起無限的喜悅,他離開你的時候,你認為地球從此停止轉動……可是玫瑰,你現在長大了呀,玫瑰,你聽我說,你必需幫助你自己,自這個魔咒解脫出來。”

她閉上眼睛,又一串眼淚。

我隻好遞過去手帕,不忍心再說下去。

送她到酒店的一段路,才短短十分鍾,我看出她內心矛盾反複地掙紮。

我伸過手去,扶住她肩膀,她向我投來感激的眼光。

我輕輕地說:“讓我來幫助你,搬到大姐家住。”

她軟弱地點點頭。

我替她略為收拾,便接她到大姐家。

大姐見到玫瑰,非常安慰,連忙報告父親,大家對玫瑰,以愛護以忍耐。

我並不是小人,莊國棟來找我的時候,我坦白告訴他,玫瑰在我的監護下,不打算再見他的麵。

老莊嘴角挨了我一拳,猶自青腫著,他瞪著我,良久不語。

“我的心情與你一樣壞,老莊,咱們哥倆別說二話,我胸中像是塞滿砂石,天天吃不下東西,晚上雙眼紅澀,像火在燃燒,但閉上眼皮,又睡不著,轉眼又到天亮,又是一日,嘴巴苦澀、發酸,腦子發漲,除出玫瑰兩個字,心中沒有其他人,其他的事——你想想,老莊,這種日子,我是怎麼過的?我是怎麼挨的?我根本不是活著。”

老莊不出聲。

“我當然曉得你不好過,這話你勸過我:請你控製你自己。”

老莊背轉身。

“你都幾乎成功了,你不是要結婚生子嗎?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我回頭,你呢?”他仍然背著我。

“我?”我想了一想,緩緩說,“我去做和尚。”自己都覺得語氣凝重淒酸,不像在開玩笑。

“你父親隻有你一個兒子,你去做和尚?”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你勸得了我,為何不勸你自己?”他問。

“事情不臨到自己,是不知道的。”

“震中,”他的聲音非常溫婉,“我與你,我與你竟是同樣的命運。”

“你是宿命論者,老莊,我現在明白了。”

“我仍然要爭取她,無論如何,我要爭取她,你與你父親,即使再加上一支軍隊,也不能阻止我。”

他轉頭走了。

我緊緊守護著玫瑰。

莊國棟真瘋了,他的行為,與一個十多歲熱戀中的孩子沒有分別,他開始重新追求玫瑰。他辭去業務,日夜在我們家外徘徊、敲門。

雪融光了,花園裏各色花卉開放,莊國棟英俊地、憔悴地、苦笑著,毫無怨言,一次又一次,要求讓他進屋子來見玫瑰,他雙眼燃燒著熾熱的戀火,低聲下氣地懇求。

大姐心早就為他溶成一堆,如果他追求的是大姐,大姐早就背夫棄子,收拾包袱與他私奔。

她開導他,他耐心聽,最後那句話永遠永遠是:“讓我見一見玫瑰。”

當年他折磨過她,不待來生,他就來償還這第債。

玫瑰將自己鎖在房內,吃飯也不出來。

她仍然美得動人心魄,純象牙白色的皮膚,漆黑的眼睛,成熟的風韻,整個人散發著蜜之香味。美麗的玫瑰,我們都如在弦之箭,等她做出最後的抉擇。

待完了這件事,我就遠遠離開,永別此地。

一個晚上,我聽見玻璃窗上發出敲打聲音,開頭以為是風雨聲,心才想著明早起來可觀賞落紅,抬頭卻望到一輪明月。

聲音是小石子碰到玻璃所發出的。

我連忙自床上跳起來,我明白這是什麼,這是咱們中學時期喚小朋友出來玩的記號。那時大家還住著老房子,最高不過三層。石子敲在玻璃窗上,既不會吵醒別人,但又響亮。

我輕輕撩開窗簾,看到老莊站在窗下,果然是他。

他抬著頭,英俊的臉充滿了熾熱的神情,兩眼閃閃生光,身上的那套西裝恐怕已有一個月沒更換了,十分皺舊。但對老莊挺拔的身段並無影響,他仍然是個人見人愛的俊男。